苏东坡:我死之前,只想为他写诗
一生命格不好,作为摩羯座的苏轼早就认了,而且常常自黑。不过,北宋元丰二年(1079),命中大劫,苏轼差点扛不过去。
有人拿他给朝廷的上表和诗,搞文字狱,说他讥讽朝政。朝廷下令,抓人!
当时苏轼远在江南的湖州任知州。从帝都开封到湖州颇费时间,新党骨干、御史台中书丞李定,为寻找执行逮捕任务的人选而发愁,考虑许久,选中皇甫僎作为抓人领队。
皇甫僎带着他的儿子与两名台卒,日夜兼程,奔赴湖州。
这时,驸马都尉王诜给苏轼的弟弟苏辙通风报信。苏辙立即派人赶往湖州,希望赶超皇甫僎,好让哥哥提早得知消息,做好心理准备。
皇甫僎的儿子不巧途中生病,耽搁了行程。这样,苏轼提前知道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然而,当皇甫僎一行人出现在湖州地方官署时,苏轼还是相当惊恐。根据他事后的回忆,两名抓人的士兵拘捕他一个地方官,就跟抓一个盗贼一样。
苏轼预料自己必死无疑,首先想到的是跟妻子告别,给弟弟苏辙留封遗书,托付后事。船行到太湖,他欲投水自尽,但想到一死可能连累弟弟,他忍住了。
▲苏轼画像
在狱中等待判决的日子,苏轼和儿子苏迈约定暗号,平时送饭只送菜肉,若有不测,则送鱼。苏迈有点马大哈,一次有事,托人送饭,却忘记交代暗号。此人偏偏给苏轼送了条熏鱼。
苏轼看到鱼大惊,情急之下写了两首绝命诗,托狱卒转给苏辙,说此诗若不能送到弟弟手里,自己死不瞑目。
这两首诗的题目很长,叫《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
子由是苏辙的字。其中第一首说:
在面临生离死别的时刻,一个人最先想到的,永远是占据着心灵中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而他,便是自己的弟弟。诗中,苏轼把妻儿托付给苏辙,并希望有来生,还是做兄弟。
苏辙一看,心悬不已,赶紧上书求情。在《为兄轼下狱上书》中,他说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只有哥哥苏轼一人“相须为命”。现在哥哥因为文字下狱,生死未卜,我情愿交还官职,做回平民,来换哥哥一命。
言辞哀婉,让人动容。
▲苏辙画像
后来,终于在多方合力营救下,苏轼蹲了100天监狱后重获自由。兄弟俩都遭到贬谪,但一场从天而降的横祸总算化解,生命保住了。
在这场危机中,两人的兄弟情经受了生死大考。
中国传统礼教中,兄弟是五伦之一。兄弟之间要讲“悌”,“悌”就是心里要装着兄弟。
但是,按照我们缺少啥才提倡啥的传统,历史上不仅往往兄弟无悌,还常常手足相残。
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苏轼能够为了弟弟而忍辱偷生,苏辙能够为了哥哥而去职去死,确实是手足之情的千古典范。难怪《宋史》专门强调了他们的兄弟情,说“辙与兄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三观一致是做好兄弟的基石。任何时候,三观是检验两个人能否合得来的试金石,不管是朋友还是兄弟。
很多人以为,亲兄弟具有血缘关系,天生就有非同一般的情谊,实际上,兄弟反目的情况比比皆是。帝王家族内部兄弟相残就不去说它了,以苏轼兄弟生活的宋代为例,当时的政坛、文坛上出现了多对著名的兄弟,但其兄弟情最终都未能经受三观考验而破裂。
与苏轼兄弟同榜进士及第的曾巩、曾布兄弟,后来皆为朝中高官,因为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不同,曾巩失势离京远去,曾布却官至相位,二人关系极不和谐。
王安石、王安国兄弟亦是如此,两人政见不同,王安国多次非议其兄王安石的变法,后遭到新党分子的排斥和贬谪。
苏轼兄弟生活的时代,最大的政治均围绕王安石变法展开。兄弟二人最早对变法的观点其实也不一致。
宋神宗在变法伊始,曾召见苏轼询问对新政的意见建议,苏轼直接批评皇帝“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对变法的方针、策略和人事安排都进行了全面否定。这让皇帝很失望,让主导变法的王安石更失望。王安石说苏轼写的东西不过是“战国文章”“纵横之学”,意思是苏轼的意见就像战国的策士游说之辞,高论大言,不切实用。因此,从变法一开始,苏轼就因反对变法而被安置到了闲散的位置。
苏辙则恰恰相反。他一开始就给宋神宗上书支持朝廷改革,并提出变法的当务之急,必须解决国家财税不足的问题。只要有了足够的财力,就能实现强兵富国的大宋梦。这种观点,很契合变法的指导精神。苏辙很快就被吸纳为变法的核心班子成员,成为变法领导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一名官员,被赋予重任。
不过,在具体的工作中,苏辙随即发现,这场变法的手段跟自己的预想相去甚远。简单来说,苏辙希望通过节流,裁撤“三冗”来增加国家财力;王安石则希望通过开源,广开财路,以增税、放贷等形式实现财政增收。
这时,苏辙骨子里与苏轼的三观一致性就表现出来了。他跟哥哥一样,有悲天悯人、顾及民间疾苦的本性,因而不能接受王安石那些与民争利的变法举措。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几乎天天与王安石、吕惠卿发生争吵,随后站到了反对新法的立场上。
这样,兄弟俩殊途同归,都成了变法中的边缘人物,先后离开京城,辗转于各地任职,吃尽苦头。
但是他们都没有后悔。在他们的价值认知里,从来就有比迎合政治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三观一致是手足情深的保障,那么,和而不同则是确保兄弟不致反目的最大公约数。
“和而不同”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每个人在与别人相处相交的过程中,都本能地有一种使对方完全认同自己的冲动。泛泛之交可能还察觉不到两人个性、理念、为人的差异,越是深交,越是会敏感地发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如此刺目。
如何看待这些“刺目”的东西,决定了你们究竟是两个人的交情,还是只想复制另一个自己。
苏轼兄弟二人的确有很多共同之处,从小经过共同的家学教养和熏陶,也曾一起拜师求学,人生际遇亦颇为相似,但他们之间的差异同样十分明显。
最典型的是,两人的性格差异甚大。苏轼是一位外向型人物,敢说敢做,爽朗豪放;苏辙却是位内向型人物,思维活跃却沉默寡言。父亲苏洵在兄弟俩年少时即清楚地看出两人的不同,并在他们长大后基本得到了应验。
苏轼曾对弟弟说:“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发现事情不对,就像在饭菜里找到苍蝇一样,非要唾弃不可。”
苏辙告诉哥哥说:“但是你要了解说话的对方,有人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苏轼回答道:“这就是我的短处。也许我太相信人,不管我跟谁说话,我都畅所欲言。”
苏轼一生中数次因大嘴巴惹祸上身,苏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对哥哥做出善意的提醒。
直到后来,兄弟俩仕途沉浮,聚少离多,苏轼改不了也不想改他的老毛病,但时常会因为身边没有弟弟的提醒而觉得少了些什么。苏辙则觉得,哥哥能做到快人快语,不委屈自己的内心,也挺好的。只是快人快语需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他苏辙愿意去替哥哥分担。
成全对方,任何时候都是一种美德,兄弟之间更是如此。
人性中有很多劣根性,修养不够很难克服,比如见不得他比我好,就是其中一种。很不幸,这个“他”往往不是陌生人,偏偏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人。我们不会妒忌李嘉诚有多少财富,但最见不得兄弟、朋友突然发达。
俗语说的“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其实背后所指,多少也是这样一种隐秘心理。现实中有很多这样的个案,多少原本好好的兄弟、朋友,在苦日子熬到头之后,反而变成了冤家仇人?
说到底,还是一个人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失败,以及身边人的成功。
苏轼年长苏辙3岁。苏辙在求学之初,以兄长为师,受到苏轼的指导和教诲。他对哥哥的文学造诣十分钦佩,说苏轼的诗比杜甫、李白都好。
苏轼后来成为文坛盟主,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文学光环完全被掩盖。但苏辙终其一生都为哥哥的成就而高兴,从未由于彼此不同的坎坷和境遇而丝毫削减。
他们既是兄弟,又同为文人。自古文人相轻已成惯例,管你父子兵还是亲兄弟。但苏轼从未轻视过弟弟的才能,他多次指出,苏辙的才识远在自己之上,只是弟弟心性淡泊,不愿外露,世人并不了解他的为人与性情,因此也不懂得欣赏他的诗文罢了。
苏轼曾说苏辙:“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两人互相成全对方,毕生不渝。最典型的是,兄弟俩在富贵中争相为对方避让,希望成全对方更好的前途。
宋神宗病逝后,继位的哲宗仅10岁,由高太后听政,恢复起用因反对新法被贬黜的人。这段时间,苏轼兄弟俩都处于仕途的最高峰。苏轼官至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苏辙在朝中则任龙图阁学士、尚书右丞等职,职位比苏轼还高。
与此同时,政敌们对他们进行了无处不在的攻击。为了避免给弟弟带来祸端,苏轼首先上书,说兄弟两人同时在朝中做事不妥,他请求回避,希望皇帝外放他到地方任职。
而苏辙也连上四道奏折,请求外任,并说:“兄轼才高行备,过臣远甚”,“只可使弟避兄,不可使兄避弟”。
面对高官厚禄,兄弟二人争相为对方让路。这份纯金兄弟情,比起北宋朝廷中那些为了政治利益而相互倾轧的塑料兄弟情(比如蔡京、蔡卞兄弟),显得弥足珍贵。
苏轼临终前,说他唯一的遗恨是不能再见弟弟一面,“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他留下遗言,要苏辙葬他在嵩山之下,并为他作墓志铭。苏辙悲痛万分,在祭文中说“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兄弟情深似海,一生只此一人。
十年之后,苏辙也去世。去世前,他一直记得哥哥当年在狱中写给他的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今生是兄弟,来世还做兄弟。于是在临终前,苏辙交代后人,要求把自己葬在哥哥身边。
作家龙应台给她的儿子写过一段话:
人生很残酷,现实大抵如此,那些我们年少时最亲密的人,终归越走越远,彼此散落江湖。唯有如苏轼、苏辙这般——三观一致,和而不同,成全对方——以简简单单的12个字,抒写了最真挚动人的感情:
手足之爱,平生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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