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2, 2019

姜夔:平正的楷書太俗

姜夔:平正的楷書太俗


01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鍾元常,其次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瀟洒縱橫,何拘平正,且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不以私意參之耳。
——宋·姜夔《續書譜》
這段話舉出以鍾繇、王羲之為代表的魏晉真書瀟洒縱橫、各盡字之真態,來對比唐人一味求平正的失誤。姜夔的見解是很正確的。漢字雖然叫方塊字,但實際每個字短長、肥瘦各異,疏密欹正不同。作真書切不可截鶴續鳧,令其整齊劃一,布若算子,失盡字本身的勢態。唐人以書判取仕。士大夫追求功名,故限制了在正書中表現自己的個性,因而字形呆板。姜夔所謂「私意」,正是指唐人的這種明顯的功利目的。
02
真書之難,古今所嘆,書法不由晉人,終成下品。鍾書點畫各異,右軍萬字不同,物情難齊,變化無方,此自神理所存,豈但盤旋筆札間,區區求象貌之合者!
——明·莫雲卿《評書》
寫楷書最容易陷入程式和技法中去,而失去生機,失去書法追求最根本的東西——神韻。學習真書,難在得魏晉人之神韻。鍾繇的真書「使轉縱橫」極有氣勢,王羲之的小楷變化無窮,這是因為魏晉人的思想境界高,他們能順應自然,把握規律,而不是斤斤於運筆的技巧。
03
作書從平正一路作基,則結體深穩,不致流於空滑。《書譜》云:「初學分布,但求平正,險絕之後,復歸平正。」蓋非板滯之謂,仍要銜接有氣勢,起迄有頓挫,寫真一如寫行草、方不類「算子書」耳。雖古人書皆以奇宕為主,不取平正,然為初學說法,不敢超乘而上也。
——清·朱和羹《臨池心解》
學習楷書初級階段,還是要先從結構平正的一路入手,作為基礎。能做到沉著穩健,不至於浮滑無力。孫過庭在《書譜》中講的學書三個階段:平正-險絕-平正。後一個平正是一種高超的境界。在追求過結字的險峻奇絕之後,達到一種超逸自然的程度,筆畫之間雖起止頓挫分明而氣勢連貫。這是因為有了行草書「使轉縱橫」的功力,才不是「算子書」了。古人的書法以奇逸跌宕為主流,不提倡平正。但對於初學者還是要講階段性的。
04
蓋作楷先須令字內間架明稱,得其字形,再會以法,自然合度。然大小、繁簡、長短、廣狹,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狀,但能就其本體,盡其形勢,不構於筆畫之間,而遏其意趣。使筆筆著力,字字異形,行行殊致,極其自然,乃為有法。
——清·宋曹《書法約言》
漢字每個字都有自己的形體特徵。寫楷書先要將每個字的間架安排好,字形特徵把握住,然後再以法則推求。法則絕不是使字平直呆板,而是要在每個字的本體特徵上盡其形勢,令其自然合度,不拘泥在每個筆畫的起止上,否則會遏制筆勢和意趣。筆筆相生,因勢而發,自然有力。字字形狀不同,行行都有不同的意趣。如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說「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這才是合乎法度的。這段話解決了法度與自然的關係。「極其自然,乃為有法」是徹悟者的語言。
05
楷書如快馬斫陣,不可令滯行,如坐臥行立,各極其致。
——清·宋曹《書法約言》
宋曹所說極是。魏晉人寫經行筆疾澀,殺鋒入紙,入木三分,從不臃腫含糊。褚遂良《大字陰符經》能得其筆意,真如騎著快馬衝鋒陷陣去砍殺,駿利爽快。但墨跡入石,經輾轉翻刻,又經風化,拓時墨也會掩去鋒芒,所以形成了斷斷續續、吞吞吐吐的樣子,後人反而認為是古樸凝重,結果造成滯鈍。用筆當出入引帶分明,如人作一個動作,要做到家,不可拘泥窘迫,不敢盡其勢態。
06
古人書鮮有不具姿態者,雖峭勁如率更,道古如魯公。要其風度,正自和明悅暢。一涉枯朽,則筋骨而具,精神亡矣。作字如人然,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法備而後可以為人。
——清·王澍《論書剩語》
文字本來是記錄語言的工具,他是人創造出來的,不是自然界的某種生物。但中國書法,卻賦予這種「工具」以生命,讓他具備筋、骨、血、肉、精、神、氣、脈。試想,我們不用毛筆,而用直尺、圓規寫印刷字體,能有這樣的效果嗎?而運用毛筆者要得古人姿態、氣度,並非要從筆墨技巧上下功夫。下筆遒勁,用墨蒼潤,自能筆下決出生機。
07
結字要得勢,斷不能筆筆正直,所謂如算子便不是書,到字成時,自歸於體正而行直。
——清·徐用粲《論書》
楷書一般說法是「橫平豎直」。這句話不能理解得太機械。橫有輕、重、長、短、俯、仰,豎也因位置不同而有形態與方向的變化。如果一味平直、呆板、重複,那就不是書法。把用筆結體的各種變化把握住,運用自如,反倒覺得字裡行間安穩統一了。
08
唐有經生,宋有院體,明有內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書,並以工整專長。名家薄之於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
——清·沈曾植《海日樓札叢》
沈曾植對橫平豎直與算子書作了更進一步的探討,他認為兩者並無必然聯繫。從唐碑上推至六朝碑版和漢隸,都是橫平豎直的。行草書也是橫是橫,豎是豎。他指出所謂算子書實際上是如同古代竹製的算籌,長短粗細一致,平行排列,毫無起止相顧盼呼應的勢態。如果理解了筆法中的止起使轉,就可以明白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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