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19, 2019

虞世南《筆髓論》原文和譯文


虞世南《筆髓論》原文和譯文


虞世南簡介和解題:
虞世南(五五八年——六三八年),唐初書法家。字伯施,越州 餘姚(今屬浙江)人。初仕南朝 陳及隋,終入唐。官至秘書監,封永興縣子,世稱「虞永興」。博學善文辭,尤工書法。為人耿直不阿,常犯顏直諫,深得唐太宗器重,稱其有五絕: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學,四曰文詞,五曰書翰。其書胎息智永,妙得其體,筆致圓融遒勁,外柔內剛,風神蕭散,自開面貌。相傳他勤於學書,卧時常在被中劃腹練字,作字不擇紙筆,都能如志。與歐陽詢齊名,並稱「歐 虞」,或稱其與歐陽詢、褚遂良、薛稷為初唐四大家。傳世碑帖有《孔子廟堂碑》、《破邪論》等。


《筆髓論》一卷,兼論用筆法及行草各體書寫規則。此文所述,一方面講真、行、草各體的用筆,另一方面講書法藝術的神韻,「契妙」一節,尤為精髓。虞世南指出「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求神韻於法外,可謂深得書法三昧。唐太宗李世民《筆法訣》首段、《指意》一篇,文字於虞世南雷同着甚多。


原文:筆髓論
敘體文字經藝之本,王政之始也。倉頡象山川江海之狀,龍蛇鳥獸之跡,而立六書。戰國政異俗殊,書文各別,秦患多門,約為八體,後復訛謬,凡五易焉,然並不述用筆之妙。及乎蔡邕、張、索之輩,鍾繇、衛、王之流,皆造意精微,自悟其旨也。
辯應心為君,妙用無窮,故為君也。手為輔,承命竭股肱之用故也。力為任使,纖毫不撓,尺寸有餘故也。管為將帥,處運用之道,執生殺之權,虛心納物,守節藏鋒故也。毫為士卒,隨管任使,跡不滯故也。字為城池,大不虛、小不孤故也。
指意用筆須手腕輕虛。虞安吉云:夫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成書邪!太緩而無筋,太急而無骨。橫毫側管則鈍慢而肉多,豎管直鋒則乾枯而露骨。終其悟也,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
釋真筆長不過六寸,捉管不過三寸,真一、行二、草三,指實掌虛。右軍云:書弱紙強筆,強紙弱筆;強者弱之,弱者強之。遲速虛實,若輪扁斫輪,不疾不徐,得之於心,應之於手,口所不能言也。拂掠輕重,若浮雲蔽於晴天;波撇勾截,若微風搖於碧海。氣如奔馬,亦如朵鈎,輕重出於心,而妙用應乎手。然則體約八分,勢同章草,而各有趣,無間巨細,皆有虛散,其鋒圓毫蕝,按轉易也。豈真書一體,篆、草、章、行、八分等,當覆腕上搶,掠鋒下開,牽撇撥,鋒轉,行草稍助指端鈎距轉腕之狀矣。


釋行行書之體,略同於真。至於頓挫盤礴,若猛獸之搏噬;進退鈎距,若秋鷹之迅擊。故覆腕搶毫,乃按鋒而直引,其腕則內旋外拓,而環轉紓結也。旋毫不絕,內轉鋒也。加以掉筆聯毫,若石璺玉瑕,自然之理。亦如長空遊絲,容曳而來往;又如蟲網絡壁,勁而復虛。右軍云:「遊絲斷而能續,皆契以天真,同於輪扁。」又云:「每作一點畫,皆懸管掉之,令其鋒開,自然勁健矣。」
釋草草即縱心奔放,覆腕轉蹙,懸管聚鋒,柔毫外拓,左為外,右為內,起伏連卷,收攬吐納,內轉藏鋒也。既如舞袖揮拂而縈紆,又若垂藤樛盤而繚繞。蹙旋轉鋒,亦如騰猿過樹,逸蚪得水,輕兵追虜,烈火燎原。或體雄而不可抑,或勢逸而不可止,縱於狂逸,不違筆意也。羲之云:透嵩 華兮不高,逾懸壑兮能越,或連或絕,如花亂飛,若雄若強,逸意而不相副,亦何益矣。但先緩引興,心逸自急也,仍接鋒而取興,興盡則已。又生鋒,任毫端之奇,象兔絲之縈結,轉剔刓角多鈎,篆體或如蛇形,或如兵陣,故兵無常陣,字無常體矣;謂如水火,勢多不定,故云字無常定也。
契妙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於妙。心神不正,書則攲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攲,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然則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視也。為目有止限,由執字體既有質滯,為目所視遠近不同,如水在方圓,豈由乎水?且筆妙喻水,方圓喻字,所視則同,遠近則異,故明執字體也。字有態度,心之輔也;心悟非心,合於妙也。且如鑄銅為鏡,明非匠者之明;假筆轉心,妙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運思至微妙之間,神應思徹。又同鼓瑟綸音,妙響隨意而生;握管使鋒,逸態逐毫而應。學者心悟於至道,則書契於無為,苟涉浮華,終懵於斯理也。


譯文:文字是《易》《書》《詩》《禮》《樂》《春秋》六藝的根本,也是國君的政令所由出。黃帝之史倉頡仿山川江海的形狀、以及龍、蛇、鳥、獸蹄這之跡,創立六書。戰國時期,諸侯紛爭,各國車不同軌、書不同文。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廢除與秦文不同的、爾後定有八體,但中間出現了不少並訛錯誤,經過多次改變,然而,書法雖歷經種種變遷,卻從未談及用筆的微妙。漢末蔡邕、張芝,及魏晉之際的索靖、鍾蒜這些人,及後來的衛瓘、王羲之等,精微境地,都是由於自己在書法上造詣很深,用筆達到(努力鑽研)領悟其中奧秘得來的。
人的心,是全身的主宰,好比一國的君王,運用起來,奧妙無窮,所以稱之為君。手是起輔佐作用的,好比君王的丞相,應該竭盡力量輔佐君王,所以稱之為臣。力是供任命驅使的,半點也不能違抗,要掌握一定的分寸,保留綽綽有餘的勢能.筆管好比軍隊里的將軍、元帥,處於調動兵力作戰的地位,掌握生殺大權,必須虛心接受意見,堅持節制,還要不露鋒芒。筆毫等於作戰的士兵,聽從將帥的命令,接受命令後,行動不能停滯不前。字好比城池,城池有大有小,大城池不能空虛,小城池不能孤立。
用筆時羊腕必須輕鬆而空虛。虞安吉說:不理解書意的人,一點一畫都要求像一個物體或像臨摹的原本,這樣反而顯得笨拙,還能成為書法嗎?用筆過於遲緩就沒有筋了,過於迅速就沒有骨了。如果用側筆就遲緩不流暢,結果寫出的字就肉多骨少;用豎筆就毫端太直,寫出來的字顯得乾枯,露出骨來.領悟了其中的道理,就可以做到筆畫雖粗卻能鋒穎銳利,筆畫雖細卻能強壯有力,長的時候也不覺得它是多餘的,短的時候也不嫌它有什麼不足之處。


一枝筆長不過六寸,用手捉住筆管不過三寸,寫真書一寸、行書二寸、草書三寸,執筆時指頭宜齊、用力要均勻,手掌要虛,以便於運轉。王羲之說:在柔軟的紙上書寫,要用筆毫硬的筆;在堅實的紙上書寫,要用筆毫柔軟的筆。所謂強的要讓它弱,弱的要讓它強,就是這個道理。用筆或遲或速,或虛或實,要像古時候輪扁研輪子那樣,不快不慢,心裏想要做成什麼樣子,手就能把它做出來,心手相應,(方法和技術自然就在其中,)這種奧妙是無法用口說出來的。筆觸落在紙上,拂掠的或輕或重,好像浮雲遮蔽在晴朗的天空;波撇勾截,好像輕微的海風搖盪在碧波上。氣勢像奔騰的馬,也像朵鈎。輕與重的變化在於心的運用,巧妙則在於手腕的適應。這樣看來,(寫正楷)它的體裁像八分而筆勢如同章草。不過各有各的情趣,不管是大是小,都要有空靈虛散之致。(寫真書時)它的筆鋒要圓轉,毫端要小,這樣就容易按轉運筆。不但是真書一體如此,篆書、草書、章草、行書、八分等等,也應當依靠腕部運筆的技法自始至終保持筆力的雄健,掠過毫端向下開展,牽撇撥勒澀進如錐畫,筆鋒轉動時,如果是行、草,可稍微幫助手指頭作鈎距轉動手腕之狀。
行書的書體,和真書大略相同。不過在運用頓筆和挫筆時要氣勢雄偉,像兇猛的野獸搏擊吞噬一樣;執筆運筆一進一退,(要)像秋天的老鷹攫取食物,迅速出擊。所以當覆筆搶
毫之際,要按住筆鋒,牽動手腕,這樣就能做到或筆意緊斂、或筆意開展,迴旋曲折,舒展自如.所謂旋毫不絕,是指向內運轉筆鋒而言。再加上掉筆聯毫,就像玉石存在裂紋和斑點,其紋理出自天然。也像遊絲在天空寬鬆自如、起伏行進,又像蛛網粘附在牆角,它是有勁的,又是懸空的。王羲之說:「遊絲斷了又接上,任其自然,很像《莊子》書上寫的輪扁。」王羲之又說:「(作行書)每寫一點一畫,都要用懸筆運轉,使筆鋒開展,自然強健有力。」


草書就是放縱心意,任其奔放,覆腕旋轉收夔,筆管要懸起來,筆鋒要合攏,用柔軟的長毫表現出筆意開展的效果。左為外,右為內,有起有伏,連綿纖卷,收攬作吞吐歸納之狀,運筆時筆鋒藏在點畫中間不外露。既要像舞蹈家那樣揮動長袖,讓它飄拂盤旋;又要像懸崖峭壁上垂掛的藤條那樣,彎彎曲曲盤旋不已。運筆旋轉收蹙,也像山澗間跳躍的猿猴,從這棵樹上跳到那棵樹上;像有角的龍在水裏遊動;像戰場上的勇士追趕逃敵;像烈火燃燒在廣闊的原野,有時體勢雄強不可壓抑,有時筆勢奔騰不可停止,總之要狂逸奔放,不違反筆意。王羲之說:超過篙山、華山也不為高,從懸崖深澗飛越而過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時而連綿,時而中斷,像落花隨風亂飛。但雄姿與逸意如果不緊密聯繫在一起,也不會有好處。可以慢慢引起興致,心情瀟洒自如,下筆自然迅疾,還要讓筆鋒的起伏連續、相互承接,跟隨人的興致,直到興盡才停下來。還可用簇鋒著紙產生遲澀的效果,好比篤蘿兔絲牽蟠在樹,把方形削去稜角變成圓形;好比多鈎的篆書,有的像蛇形,有的像兵陣。兵陣是變化多端的,所以字體也是變化多端的;就像流水和烈火,來勢不一,很難確定它向哪兒伸展,沒有固定不變的形狀,所以說字是沒有固定體勢的。
字雖然有它的基本結構和結構的內在規律,在具體創作時,結字、運筆和用墨的風格卻沒有一定的限制。遵循大自然和人類社會陰陽二氣的運動規律,體察萬物然後使字成形,通過書法來表達人的性情和自然變化的規律,也沒有固定不變的程式。所以把書法和最高的道德理想、審美理想相聯繫,就進入了「道」,它是很神奇、很微妙的,它與人的天賦和靈性相通,不可以用力量來求得。創作中的巧妙靈活,必須是心有所領悟,不可能用眼睛來取得。字的形體,好比眼睛的視線。眼睛所看到的有限,如果固守字體的基本結構它就是固定不變的,眼睛所看到的有遠有近、各不相同,好比水盛在方形的器皿中就成方形、盛在圓形的器皿中就成圓形,豈是水本身所能決定的?運筆之妙可以拿水作比喻,字體的結構變化可以拿方圓作比喻。雙眼所見相同,但隔得遠和隔得近看起來就不一樣了,由此可以明白字體結構的不變性和可變性。每個字各有不同的姿態,這是由心來決定的;心能領悟到心以外的東西,這樣才合於妙用。比如鑄銅做成鏡子,鏡子的明亮不等於是鑄工的視力;通過書法來表達感情,書法的美妙不等於是毛筆的美妙。必須使心澄清安定,構思才能達到非常微妙的境界;靈感來了,思維才能無所不通。又如同鼓瑟作曲,美妙的樂聲隨着鼓瑟者的意興發出;提筆作字,瀟洒的字體隨着筆鋒的運轉而出現。學習書法的人,內心的領悟達到最高深的境地,那麼在書法創作上也就進人了自由創造的「無為」境地。如果稍微涉及世俗的浮華,最後必然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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