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英章專訪
1.記者:當前,有一種說法,認為楷書方方正正、工工整整,過於呆板,沒有生氣和靈動,教孩子們習字可以,但是不能算作藝術,認為書法藝術應該是靈動的。您怎麼看?
田英章:
如果有人提出「書法不是藝術」,這要當心,他可能是站在了一個更高的高度,來論證書法的外延和屬性,他可能是說書法是文化,不能歸其為藝術類。如果有人這麼說我是同意的,我支持「書法是文化」的觀點。
但是如有的人認為「楷書方方正正、工工整整,過於呆板,沒有生氣和靈動,」因此說「楷書不是藝術」,對於這種說法我是不同意的。我想,他是想說草書、行書或是那些不「方方正正、工工整整,」所謂「生氣靈動」的字體才是藝術,如果以這種觀點來推斷,不獨楷書,篆書、隸書也在其列了,即使是草書、行書如果寫得「方方正正、工工整整」也不是藝術了。
他們把藝術的內涵理解的太狹隘了,我們說人世間任何藝術形式都不是單一絕對的,靈動是美,端莊也是美;參差錯落是美,整齊肅穆也是美。就字體形質而言,平正、規範、肅穆、奔放、秀麗、蒼老、古樸、典雅、平和、險峻、古拙、瀟洒、端莊、遒勁等等,都各具其美,都是美的不同形式。歷史上的鐘繇、王羲之父子、歐陽詢父子、顏真卿、柳公權、趙子昂、文徵明等人,無不都是楷書聖手,其楷書威震當時,流芳千古,到今天都是我中華民族的瑰寶,都是我們臨學的楷模。說楷書不是藝術,豈不將這些先賢全部否定了嗎?現實中真正的書家和在楷書上有成就者,都知道楷書藝術博大精深、浩如滄海。楷書中那種肅穆端莊、規範平正、外形規整、內蘊深邃、法度嚴謹、筆法多變的靜態之美,是其它書體中所不能完全具備的。說楷書不是藝術,肯定是在楷書上沒有下過真功夫,未能深入體味楷法的真髓。這些人對於楷書不過是迷霧看花,不諳妙理,不知楷書之奧妙,不解楷法之高深罷了。
2.記者:您認為什麼叫作「創新」?
田英章:
形象地說,我們和王羲之站在一起的時候,比王羲之高出來的那部分就是創新,如果我們只有王羲之的腳面高,抬頭看王羲之的臉都非常困難,就不用談什麼「創新」了。
3.記者:學習歐楷,可以不可以往歐楷里加魏碑?
田英章:
首先說,在一種書體里加進一些別的書體「成分」,我個人認為沒有絕對的不可,其實,自古至今任何一位書家,在學習別人的時候,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加進了其它「成分」。
但是,如果我們在學習一種書體時,從主觀上往裡加其它「成分」,那就是一個學術問題了,要作一個具體的分析和研究。
往歐楷里加魏碑可以不可以,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須要先搞清歐陽詢的楷書里有沒有魏碑?
歐陽詢在世的年代,距魏碑發展、成熟的元魏年代較近,至少要比我們近多了,憑我們揣測,他的楷書里理應有魏碑的成分。假設他的楷書里已經有了,哪我們為什麼還要往裡再加呢?難道我們是嫌歐陽詢的楷書里魏碑「成分」太少了嗎?
我們再反過來說,假設歐陽詢的楷書里沒有魏碑,我們為什麼要往裡加進魏碑呢?難道我們覺得歐楷里沒有魏碑而不好嗎?
道理很明顯,憑歐陽詢他的才智和學識,他自己明白應該不應該在自己的楷書里加進魏碑,要是加,他也知道應該加進多少。作為學他法書的後人,我們只要去學就可以了,不要總是想著去改革它、去修正它。既然學人家,就要忠實於人家,更何況我們還差得很遠,我們遠沒有資格去更改這些。任何更改或稱作所謂的「完善」,其實都是一種淺薄,在心態上都不夠老實。
4.記者:我們可以不可以學習今人的書法?
田英章:
坦率地講,就我們當今社會現實來看,特別是當今書法的現狀,我們不可以學習今人的書法,包括不可以學習我本人的書法。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的書法,還遠遠地落後於我們的古人。
但是如果從學術角度講,同時代人可以不可以學習同時代人的書法呢?我認為是可以的。我們拿歐陽詢來說,歷史上很多書法大家都學過歐陽詢,歷史證明學歐陽詢是正確的。既然唐以後的人學歐陽詢是正確的,那麼與歐陽詢同年代的人學習歐陽詢,是不是也是正確的呢?憑我們現有的資料來看,即使是在盛唐,在書藝極為昌盛的情況下,當時的歐陽詢也是佼佼者,也是出類拔萃的大師級的人物,得到了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的認可和肯定,這一類的記載很多,我們不在這裡贅述。這也就是說,既然後人可以學習歐陽詢,與歐陽詢同年代的人,沒有理由不可以學他。
如果說同年代的人不可以學同年代人的書法,那麼與歐陽詢同年代的人就應該去學王羲之了,如若這樣,那麼我們是否再接著問,與王羲之同年代的人可以不可以學王羲之呢?據我們所知,王羲之的書法在當時也是難有超越者的,絕對是一流的、頂尖的聖手,與王羲之同年代的人學習王羲之也是絕對可以和正確的,更何況歷史上那些書法大家,也都有向同時代人學習的經歷和歷史記錄。既然歷史上前輩們可以,我們現在又有何不可呢?
所以,從學術角度講,同時代人完全可以向同時代人學習,「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廣攬博收,兼收並蓄,不固執一端,是學好書法的重要條件保證。
不過,向同時代人學習,這裡有兩個關鍵的問題必須要搞清楚。
一、被學者的書法到底好不好?被學者的書法可以不可以當作他人的師範?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我們都知道,書法水平的高與低、好與壞,沒有一個看得見、摸的著的標準,它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書法的優劣,歷史上都是以多數人的認可為原則的。歐、顏、柳、趙、蘇、黃、米、蔡,甚至王羲之,在歷史上都曾有人批評過,但是因為多數人認可,他們就成了大家,歷史就確立了他們的歷史地位和藝術價值。所以,被學的人的書法好不好,是一個首先要搞明白的大問題。
但是僅書法好,是不是都適宜別人來學習呢?不一定!鄭板橋、金農、徐渭、康有為,以至更早的張旭的書法,雖均為上乘,都是大家手筆,極具高深的藝術造詣和強烈的觀賞性,但是並不一定適合大多數、特別是初學者來學習。清楊鈞說:「凡面目特異者,其道必小,字之冬心、板橋一入藩籬終絕出路,小道數載可成,中庸百年莫盡。」話雖然武斷了些,但也不無道理。鍾、張、羲、獻、歐、顏、柳、趙、蘇、黃、米、蔡,是大道,是中庸之道,他們的字我們可以學,可以作為我們的師範,它可以使我們走向一個寬廣的大路。而鄭板橋、金農、徐渭、康有為幾位大師的書法,觀賞、研究都沒有問題,但並不一定適合於教與學,不一定適合成為我們的樣板,我們不可以讓全國學書法的青年人都去「亂石鋪街」,都去「癲狂」,所以我們說,並不是所有的好字都可以成為師範。
二、我們學了以後,寫出來的字到底好還是不好?這也是個多數人認可不認可的問題,如果多數人認為你的字經過學習確實進步了,那麼無論是學的今人的還是古人的,都是正確的,反之則應另找原因。
談到這裡,總有些對書法知識一知半解的人喜歡強調「取法乎上」的問題,認為只有向最高層的書法大師學習,才可以「乎上」。我們認為,從原則上講這句話沒有錯誤,但是如果按照這個觀點去做,怕也不一定適合所有的人。假如一個初學者,連最起碼的基本筆法都不懂,讓他去學王羲之,他就能「乎上」嗎?如果讓一個年齡很小的孩子學張旭的狂草,他能取上什麼「法」呢?所以,不要把一個問題極端化。
所以古人的書法要學,今人好的東西也要學。另外和今人學習如遇到困惑,還可以請教和詢問。關鍵是我們要學的這個今人,其書法可否成為我們的師範?我們學了後大家都說好,這樣就可以了。
5.記者:現在許多數發報紙和網上有關於「今楷」的爭論,您怎麼看「今楷」?
田英章:
請原諒我的孤陋寡聞,我是個只看書、不看報,只看電視、不上網的「現代文盲」。至於「今楷」到底是個什麼,我毫無知曉。不過縱觀書法歷史,都是先有了、先形成了某種書體,寫的人多了,人們才去給它命名。也就是書體形成在先,命名在後,不可能先有名稱,然後再去產生書體。比如楷書,楷書起於東漢,盛於晉唐,「楷書」的名稱應該不會早於漢代,假如秦始皇對大臣們說:我們來研究和創造一種書體吧,我們先給它起個名字,叫「楷書」………。你肯定覺得這是多麼的荒誕和可笑。
當然,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分析,也許現在人們提出「今楷」這個名稱,並不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可能這種書體已經就有了,也許就是某個人擅長的書體,只是假以一個既「現代」、又「響亮」的名稱,以茲推廣。若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俠客評
從訪談來看,田英章說話很謙虛,平和,真性情,敢於質疑權威!從其作品及理論來看,與其說他是書法家,俠客倒覺得說他是書法教育家更為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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