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滄桑品碑林
□程應峰
【進入碑林,既可以體味豐厚的文化蘊涵,追尋漫長的歷史足跡;又能品味經典的書法藝術,領略沉雄的古代雕刻,探尋碑石背後悲悲喜喜的故事】
我不大喜歡冬日,因為冬日總給人寒石般冰涼蕭瑟的感覺。但我愛踏石而行,在冬日迎風遐想;我更愛將冬日可以遐想到的塵世溫暖嫁接到春天,延伸到夏天,在溫煦的陽光下慢慢打開,一一鋪排。 |
一座碑,是冷峻的,落寞的,寒徹的。而聚集成片的碑林,卻在冷峻中閃現出萬千氣象,在靜穆中呈現出神聖莊嚴,以紛呈的韻致,林立的姿態,讓有心人讀出茫茫塵世、渺渺時空蘊藉著的喧囂過往和美麗情感。
初春進入碑林,遊人雖然寥寥,心境卻是豐盈的。依託北宋(1087年)建制的西安孔廟及碑林,坐落在西安古城牆東南隅,至今已有九百餘年的歷史。碑林之中,珍寶曆歷,目不暇接。那一排排巍然屹立的厚重碑石,定然深藏著一個個鮮為人知、耐人尋味的歷史故事。
碑林外圍的大夏石馬和「迎客第一碑」——玄宗《石台孝經》,盡顯盛唐氣象。玄宗的字工整不失豐腴,在那兒默守著時光流轉,歲月輪迴。唐末戰亂,長安城遭到毀滅性破壞,叛將朱溫將宮廷百衙遷至洛陽,還拆除了城中的宮殿和民居,將木料沿渭河漂浮東下。昔日繁華的國都長安俄傾之間成為一片廢墟,長安從此失卻政治文化中心地位。這場浩劫後,駐防長安的佑國軍節度使韓建為了便於防守和管理,對長安城進行了縮建。這樣一來,原存放著「迎客第一碑」《石台孝經》和「中華文化原典」《開成石經》的務本坊國子監被委棄於郊野。之後,韓建和後梁時駐守長安的永平軍節度使劉尋,先後將兩部石經及其他碑石遷至新城內原唐尚書省西隅安置。這些碑石奠定了西安碑林的基礎。
進入北宋,社會從歷史的大動盪中逐漸恢復過來。大量庶族地主出身的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考試進入統治階層,從而在中國社會中出現了一個遠比之前更為龐大的「文人」群體,不僅出現了更富有思辨色彩的哲理化新儒學——理學,還出現了寄情于山水的文人畫和尚藝渲情的文人書法,以及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達情感和意境的宋詞。與此同時,知識階層將目光投向歷史,開始熱衷於古代禮樂器物,如青銅器、碑刻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於是金石之學興起並成為時尚。
北宋時,長安更名為「京兆府」,其官員和地方士紳將散落於城郊各處的碑石,向城內的孔廟集中,使它們得到應有的保護。這些陸續遷入的碑石,與原本就保存在這裡的《石台孝經》《開成石經》一起,成為最早入藏碑林的藏品。元祐二年(1087年),陝西轉運副使呂大忠見唐石經及其他唐宋碑刻保存地地勢低洼、環境不好,遂將這些碑刻遷至「府學之北墉」,並建立起一個由碑亭和碑廊組成的相對獨立的院落,而且使碑石的陳列變得規範有序。
院內,有西東兩個石刻館。館內藏石宏富,豐碑林立,時代序列完整,各種書體齊備。它不僅是中國古代碑刻書法藝術的寶庫,而且是古代石刻藝術的殿堂。其中東漢雙獸、漢畫像石磚、唐李壽石槨及墓誌、昭陵六駿等,雕刻手法多樣,風格各異,是不同歷史時期石刻藝術的精品。它們在歷史的起落興衰間,記錄了家國命運,見證了世事變遷。
西側,建於1963年,由陳毅元帥親題匾額的「碑林石刻藝術室」所陳列的物件,件件價值連城,雲集了自漢唐始的陵墓石刻。陝北東漢墓石刻風格獨樹一幟,以北方神話圖騰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為藍本創作而成,似乎可以通過不同的神獸組合推演出墓主人生前的個性特徵。最大的亮點在唐墓葬,獻陵之鎮墓獸巨大威嚴,李壽墓中石槨與墓誌嚴整渾厚,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室中央的昭陵六駿,形態各異,惟妙惟肖,英氣逼人。東側的石刻藝術館展陳著「長安佛韻」,從北朝盛行的四面造像碑,再到隋唐時富麗偉建的佛雕,以及北周五佛為代表的大型佛像,展示出多元文化中心在文明交織中的宗教映像。石刻室陳列的北朝、隋唐佛教造像,形式多樣,既有傳世精品,也有建國後歷年發掘品。有浮雕,也有圓雕,多方位反映了古長安佛教造像藝術的發展水平。北魏皇興造像的彌勒,著通肩式袈裟,豐滿圓潤,肌肉勻稱,衣褶以條棱表現,具有較多的域外藝術風格,其藝術水準在當時領時代之先。隋唐時代的造像藝術則將自北周開始的寫實風格向前推進了一步,在追求立體造型的同時,把傳統的線和裝飾性的藝術手法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層次,使中國成熟的民族化佛造像藝術達到鼎盛。館內陳列的觀音菩薩像和金剛造像都是這一時期的優秀作品。明代石刻《達摩東渡圖》和《達摩面壁圖》,是西安風顛和尚的手筆,畫面以粗線條寫意,局部用工筆細描,畫出印度僧人的虔誠形象,極其生動傳神。
館藏畫像石中,有一墓門橫額石,1956年於綏德縣大坬梁出土,縱長43厘米,橫長187厘米。畫面分為內外兩欄。外欄左右兩端分刻日輪和月輪,其他部分遍繪捲雲紋。內欄左端為兩隻鳳凰,一隻面右站立,一隻面右做飛翔狀;右端一人面左側坐榻上,榻前置一盛器和三把鏟形器,其前後各跪一人,他們雙手抱於胸前,似在施禮。中部偏左表現的是械鬥舞,偏右表現的是盤鼓舞。械鬥舞畫面由兩舞者構成,一人持劍狀物刺出,另一人持盾形物做抵擋狀。械鬥舞舞者與左邊的兩隻鳳凰之間立有一株嘉禾。在盤鼓舞畫面中,一鼓懸掛上方,左右兩邊各一人站立於盤上鼓側,腳踩五盤,踏盤而舞。舞者一手垂後,另一手高舉鼓槌,身後拖著長至腳踝的尾巴,跳躍擊鼓,體態誇張,動感強烈。舞者人獸合體的形象,使人容易將他們與神仙世界聯繫起來,或與所謂「鼓舞祀神」相關。
盤鼓舞是漢代的著名舞蹈,常在宮廷宴樂或民間宴客時表演。作舞時,將盤鼓置於地上,舞者則隨著節奏在盤鼓之上跳躍起舞。盤鼓舞中所用盤鼓的數量不等,但以七盤為名,故有「七盤舞」。《文選·舞賦》李善注云:「般(盤)鼓之舞載籍無文,以諸賦言之,似舞人更遞蹈之而舞。」盤鼓舞是畫像石中常見的題材。
至七座展室,最先入目的是《開成石經》,這是一部絕無僅有的豐碑,無論是作為文獻資料還是書法校版都有非凡的歷史意義。當然,《開成石經》之所以能卓然於世,更在於它的完整性無可匹敵。第一室寬大恢弘,很難由頭至尾詳睹其容,《開成石經十二經》中,總有一些文字觸動人心,讓人流連忘返。第二室、第三室以唐書最多,尤其是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的楷書精品與張旭、懷素的草書。其中顏真卿的碑文在碑林中展示最多,分量最多,時間跨度也最大。顏書飽滿豐腴,柳書清瘦多骨,顏柳歐無論哪位,都將盛世榮華見於紙上,引人回味。第四室以宋元最精,黃庭堅和米芾的字飄逸不失勁健,清新不失豪邁,在碑林中最為搶目。第五室主要是史料碑。第六、七室以清碑最多,康熙帝臨百家,其個人亦以書著稱,林則徐、左宗棠也有真跡留存。碑林之中,書法作品最多的還數愛新覺羅;允禮王爺,文風放浪又不失遒勁,深得其父筆法真傳。在我看來,這世間,書畫本就無統一的審美標準,欲成大家,無一例外,就是行破立之事。品碑讀句,字無優劣,精品紛呈,都值得回味。
應該說,碑林的最大吸引力,在於它集中了許多傑出書法家的傳世名作。或筆畫圓潤,或著墨沉雄,或體勻整秀,或飄逸多姿⋯⋯許多碑文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如唐代名書法家徐浩書寫的《不空和尚碑》,記述了佛教密宗的傳承歷史,以及榮任唐王朝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國師不空和尚的業績;再如《漢曹全碑》,記載了東漢末年黃巾軍起義,以及在陝西合陽一帶的活動。還有「疏勒國王和德弒父篡位」及「和德面縛歸死」等事實,足以彌補和訂正史書的缺憾;還有中外馳名的唐《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記錄了景教教僧在唐朝一百五十年中的政治活動情況,碑側及下端刻有古敘利亞文記事和僧徒多人題名,在研究宗教史及中國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等方面,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
發思古之幽情的人,一旦進入西安碑林,既可以體味豐厚的文化蘊涵,追尋漫長的歷史足跡;又能品味經典的書法藝術,領略沉雄的古代雕刻,探尋碑石背後悲悲喜喜的故事。漫步碑林,嘆人生苦短,看金石永壽,一碑一石,一字一畫,又怎能不教人情思汩汩、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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