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和尚从长安带走密宗传承

中国的历史总爱宏大叙事，王侯将相轮番上演，细节却常被忽视。但追溯历史进程中的微小部分，却往往能收获更让人动容的故事。

去年日本醍醐寺来国内办展览，这是醍醐寺文物首次来华展示，也是日本真言宗法器首次回归祖庭。真言宗是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由日本留学僧空海在长安习得，后带入日本。

关于空海弘法这一事件，此前著录多是着眼于归国弘法的价值和中日友好交流的意义。但请教陕历博的专家时，他给出这样一段材料：

“弟子空海，顾桑梓，则东海之东；想行李，则难中之难。波涛万万，云山几千也。来非我力，归非我志……归帆之夕，缕说宿缘。和尚掩色之夜，于境界中告弟子曰：‘汝未知吾与汝宿契之深乎？多生之中，相共誓愿，弘演密藏，彼此代为师资，非只一两度也。是故劝汝远涉，授我深法。受法云毕，吾愿足矣。汝西土接我足，吾也东生入汝室。莫久迟留，吾在前去也。’”

这段文字来自《大唐神都青龙寺故三朝国师灌顶阿阇黎惠果和尚之碑》，由空海亲自撰写。大致说他们师徒缘分，还有惠果阿阇梨临终前盼空海速速归国的心愿。

打眼一看并无特殊之处，但联系起前因后果还有百年后的种种遭遇，不由得心有戚戚。

▲此碑现藏于青龙寺东院 摄 by henryaaabbb

入唐

日本作家梦枕貘曾在小说《沙门空海》的开篇说到：

“空海入唐时，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

公元八〇四年唐德宗贞元二十年，日本僧空海随遣唐使进入大唐。

德宗一朝，承接大历中兴，又施行税法改革，国力一时昌盛。但这也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安史之乱后，这个国家虽然快速恢复往昔富足，可宦官参政，节度使割据，还有财政税收的矛盾愈发激烈。这时的长安乃至大唐，都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甜蜜果实，与坠落腐烂仅剩一步之遥。

求法

此时佛教在大唐的境遇亦是如此。

李唐以老子后人自居，开国之初立道教为国教。但在其后百年的政治斗争中，道教时常被佛教占得上风。再加上两者本身路线不同，在百姓之中，佛教更受青睐，于是一时间大唐宛若佛国。

在佛教的诸多教派之中，由印度而来的密宗受皇室信仰，一时兴盛。密宗由胡僧善无畏及金刚智带入唐朝，经不空发展，到密宗付法第七祖惠果阿阇梨，业已壮大。

惠果曾担任三朝国师，且密宗寺庙在国都长安，也有着极大的势力。

但在这教派野蛮生长的背后，佛道之争，不同教派的斗争甚至于教派内部也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国的宗教，多依赖政权的扶持。一旦在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后果或许是灭顶之灾。

此中种种，三朝国师应有所忧虑。因而在衣钵传承的问题上，要倍加小心。惠果弟子三千，他决定将衣钵传给入唐一年不足的日本僧人空海。这个抉择在当时犹如一声惊雷，引来一片哗然。

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异国之人？

或许大唐无有才智兼备之人？

或许惠果希望空海能传法日本，将密宗种种发扬光大。

又或许惠果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寄希望于这个天分极高的日本僧人，希望他能在那片与长安万里之遥的土地上保留火种。

空海入唐前已通汉文经典，24岁之时便著有《三教指归》阐释儒释道三教意趣。而且入唐一年有余便学会梵文。密宗胎藏、金刚两界曼荼罗，虽仪轨教义复杂艰深，他也在极短的时间里悉数掌握。

传法灌顶于空海，令其在教派中备受嫉妒，而且惠果的国师之位也被其他教派觊觎着。入唐二年不足的空海，在朝中尚无有力庇护。更受德宗驾崩，顺宗病重的影响，地位岌岌可危。惠果法师一旦辞世，空海或许连性命都无法保全。

因此便有开头惠果辞世前对空海的嘱托：

你我师徒缘分不只一世，今日你踏入唐土拜师我门下，他日你在日本弘法，我也可托生入你门下。传法已成，趁我尚在人世，你速速离去，切莫久留。

空海此时约莫是不想走的。

日本与大唐相比，太狭小了。他在长安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学习，体验。

但他不得不走。

自东瀛小国而来，受国师器重，倾其所有受法灌顶。更在临终之刻，未雨绸缪……惠果之于空海，当有知遇再造之恩。

公元八〇五年，惠果大阿阇梨辞世。

翌年空海顺利离开，带着五祖留下的法器和金刚、胎藏两部曼荼罗和种种精妙仪轨、佛经返回日本。

但因在唐逗留不足二十年他受到惩罚，不得在京都设立道场。其后因为被天皇器重，破例大赦。八一六年在高野山设道场，八三四年于皇宫内设真言院，创真言宗。一时间，唐密在日本被发扬光大。

而空海走后，摇摇欲坠的果实坚持数年，缓缓落地。

• 公元八一九年，佛教发展壮大已影响到民生社稷，韩愈死谏宪宗，上《谏迎佛骨表》。
• 公元八四二至八四六年，在道士赵归真的怂恿下，武宗灭佛，史称“会昌法难”。寺院僧田被政府回收，佛像等一众法器被损毁，僧尼被强制还俗。武宗驾崩后，灭佛运动停止，但法器已毁，密宗种种精妙仪轨难以恢复至往昔状态。此后，唐密元气大伤。
• 公元八七四年，僖宗最后一次迎送佛骨法器至法门寺，同年法门寺地宫封存。
• 公元九〇五年，大唐灭于朱温之手。密宗从此一蹶不振，渐无声息。

还愿

去年陕西历史博物馆和上海博物馆联合举办醍醐寺国宝展。

醍醐寺是日本真言宗，即空海法师所立宗派的总本山，也就是祖庭。它是由空海大师徒孙理源大师于公元八七四年所创立，辗转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颇有影响。真言宗也成为日本佛教的重要宗派之一，至今流传。

巧合的是，醍醐寺创立之年，乃是法门寺地宫封闭之日。不得不说，这也是因缘际会吧。

此次展览是醍醐寺所藏文物首次来华展示，而第二站在西安开幕，更是千年之后真言宗法器首次回归祖庭。我有幸去年见证了醍醐寺现任座主仲田顺和与大兴善寺、青龙寺时任住持宽旭法师握手的一刻。历经千年，惠果法师的遗愿终是实现。

“大法东传，千年不坠，法脉不绝，日本国学法弟子空海不负所望。仅以醍醐寺珍宝供奉，以报师恩。”

▲ 青龙寺内惠果空海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