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论书》
黄庭坚(1045-1105)
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世称“黄山谷”。北宋诗人,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学苏轼门下,天下称为“苏门四学士”,开创江西诗派。
黄庭坚出身于一个家学渊博的世家,父亲为著名诗人,与当时的王安石、欧阳修、梅尧臣都有交往。自小聪慧过人,一生命运多桀,仕途坎坷,与苏东坡极为相似,热衷佛老,也不逊于苏。《宋史·文苑传》称他:“庭坚学问文章,天成性得”,陈师道谓其“诗得法杜甫,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他自己说:“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舜钦)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
他的行书,如《松风阁》,《苏轼寒食诗跋》,用笔如明代冯班《钝吟杂录》所讲:“笔从画中起,回笔至左顿腕,实画至右住处,却又跳转,正如阵云之遇风,往而却回也。”他的起笔处欲右先左,由画中藏锋逆入至左顿笔,然后平出,“无平不陂”,下笔着意变化;收笔处回锋藏颖。善藏锋,注意顿挫,以“画竹法作书”给人以“沉着痛快”的感觉。其结体从柳公权的楷书得到启发,中宫收紧,由中心向外作辐射状,纵伸横逸,如荡桨、如撑舟,气魄宏大,气宇轩昂。其个性特点十分显著,学他的书法就要留心于点画用笔的“沉着痛快”和结体的舒展大度。至于他的草书,赵孟俯说:“黄太史书,得张长史圆劲飞动之意。”“如高人雅士,望之令人敬叹。”
《黄庭坚像》
论书[选自《山谷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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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原文]
《兰亭》虽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⑴,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⑵。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⑶。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笔前耳。承学之人更用《兰亭》“永”字以开字中眼目,能使学家多拘忌,成一种俗气⑷。要之右军二言,群言之长也。
东坡先生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⑸如《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兰亭禊事诗叙》⑹。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结密而无间,如焦山崩崖《瘗鹤铭》、永州摩崖《中兴颂》、《李斯峄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诏⑺。近世兼二美,如杨少师之正书行草⑻,徐常侍之小篆⑼。此虽难为俗学者言,要归毕竟如此。如人眩时,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黄皂白,亦自粲然。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⑽;侧笔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古人作《兰亭序》、《孔子庙堂碑》⑾,皆作一淡墨本,盖见古人用笔,回腕余势。若深墨本,但得笔中意耳。今人但见深墨本收书锋芒,故以旧笔临仿,不知前辈书初亦有锋锷,此不传之妙也。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
草书妙处,须学者自得,然学久乃当知之。墨池笔冢,非传者妄也⑿。
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⒀。余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不难工矣。
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⒁。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今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如今人作颜体,乃其可慨然者。
楷法欲如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
[译文]
《兰亭序》虽是楷书与行书的范本,但不必一笔一画都作为准则。正如周公、孔子不能没有过错一样,但小过错不影响他们的圣明,所以能成为圣人。不善于学习的人,连圣人的过错都学,所以容易固守一隅。今天学《兰亭序》的人,多是这样。鲁国那位闭门不纳邻居嫠妇的男子说:“我将用不让妇人进屋的办法,来学习柳下惠坐怀不乱的精神。”有了这种“以吾之不可学人之可”的认识,就可以学习书法了。
王羲之书法,被认为如同以锥画沙、用印印泥一般。重要的是他在书写时中锋藏锋,意在笔先。师承王氏的人总是以《兰亭序》开头的“永”字作为楷模,这样容易拘泥于法,形成俗气。重要的是明白王羲之“如锥画沙”、“如印印泥”这两句话,这是我们值得师法的。
苏东坡先生说:“大字书写难以达到结体严密不散,小字书写难达到结体宽绰疏朗。”像王羲之的《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兰亭禊事诗叙》等就是这样。先秦古物器皿上的文字,蝌蚪篆文,紧密而不散,如焦山摩崖《瘗鹤铭》、永州摩崖《大唐中兴颂》、李斯所书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诏文的《峄山石刻》等。近人能够兼有二美的,如杨凝式的楷书与行草书,徐铉的小篆。这虽然不被俗人认可,但书法毕竟应当如此。正如人在目眩之时,五色难辨,等到神情安静,意定神闲之时,青黄皂白,就自然分明。学习书法经常临摹,可以做到形似。重要的是要多取古人法帖本细细品读,做到心领神会,才能到达妙境。只有专心致志,才能做到神似。
学习书法过分强调端正,则受制于法度;侧锋能求得妍美,但往往容易左工而右病。古人临《兰亭序》、《孔子庙堂碑》,都以淡墨临摹一遍,从中可以看出古人如何用笔,如何回腕收笔,藏锋蓄势。如果是浓墨临摹,仅得其笔中意趣罢了。今人只见浓墨帖本,用笔多半是收笔蓄势,锋不外露,所以用秃笔临摹,岂不知古代书家作书时,笔锋尖锐,这恰是古人没有传给后人的秘诀。
作书时意在笔先,心使手,手运笔,写出来的字才能合乎书者心意。古人作书没有其他不一样的,只是用笔熟练罢了。
草书的妙处,须学书人自己体会,学得久了,就会明白。池水尽墨和用笔成冢的故事,并非胡乱编造出来的。
作书要宁拙毋巧。当前年轻人学书,宛如新娘子梳妆打扮,花枝招展,到底缺少贞女烈妇的端庄稳重之态。
学书要胸中有道义,再广泛吸收圣贤哲人的学问,作品才能成为可贵。如果胸无点墨,即使笔墨达到钟繇、王羲之的水平,也只是一个写字匠而已。我曾经说过:读书人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可俗气,一旦庸俗便不可救药了。
写字有笔法,就像禅诗中有“诗眼”一样,具有把握诗眼的能力,才算懂得诗。凡学习书法,要先学会用笔。用笔的方法,要采用双钩或回腕执笔法,掌要虚,指要实,用无名指抵住笔管,这样才有力。古人学习书法不全在于临摹,他们将前人的字张贴在墙壁上,直到看得入神,下笔就会轻松自然。字写好了,加上自身学养的提高而无世俗之气,然后进行创作,则可作为别人学习的范本。学习书法须熟读魏晋书法墨迹,心领神会,自然可得古人笔法。要学习草书,须精通楷书,知道下笔向背,这样就会懂得草书用笔和结字法则,写好草书就不算难事了。
肥腴的字要有笔,瘦硬的字要有墨。古人学习书法,兼学这两方面,今人学习书法,肥与瘦都是病,还常学某人拙劣的东西,像今人学颜体就是如此,让人感慨不已。
楷书要如快马入阵,有草书的爽快,草书要出规入矩,有楷书的法度,这是古人书法的妙处。书法的工拙因人而异,但毕竟阅历深厚、笔法娴熟、心意恬淡的人,才能进入精妙之境。
下篇
[原文]
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⑴。今方悟古人沉着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
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试宣城诸葛方散笔,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⑵。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法⑶: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艺工史同功矣。
幼安弟喜作草,求法于老夫⑷。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⑸,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余寓居开元寺之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⑺。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⑻。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知醉时书也⑼。
晁美叔尝背议予书唯有韵耳,至于右军波戈点画,一笔无也⑽。有附予者传若言于陈留,予笑之曰:“若美叔则与右军合者,优孟抵掌谈说,乃是孙叔敖邪⑾?”往尝有丘敬和者摹仿右军书,笔意亦润泽,便为绳墨所缚,不得左右⑿。予尝赠之诗,中有句云:“字身藏颖秀劲清,问谁学之果《兰亭》。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⒀。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美叔尝闻此论乎?
往年定国常谓予书不工⒁。书工不工,大不足计较事,由今日观之,定国之言,诚不谬也。盖字中无笔,如禅句中无眼,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古人有言:“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按古体,唯务排叠字势,悉无所法,故学者如登天之难。凡学字时,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⒂,高提笔,令腕随己意左右。然后观人字格,则不患其难矣,异日当成一家之法焉。
[译文]
我在贵州南部时,没太感到字写得绵弱无力,后来到四川宜宾,见以前的字大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字勉强过得去。现在才悟出古人“沉着痛快”这句话的道理,但做起来很难。
哲宗二年三月十二日,我试用了宣城人诸葛方所制的散卓笔,觉得笔意与在黔州时所书李太白诗《白头吟》的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百年后如有其他的写法,就是真正理解我的这番话了。张旭的折钗股,颜真卿的屋漏痕,王羲之的锥画沙、印印泥,怀素的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的银钩虿尾,是同一种笔法,即心手两忘之法。如果有心愿与能者争衡,那末就会与书法史有一样的功绩了。
弟弟幼安喜欢草书,向我求教笔法。我的书法本来无法,但见世间万物,犹如蚊蚋或聚或散,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不择笔墨,遇纸就写,写完就算,也不管工拙与别人的评价嘲笑。就像木偶,能随着音乐舞蹈,观众都赞叹木偶的神奇,然而演出一结束,木偶依然是木偶。幼安能明白我的话吗?
我寄居于开元寺怡偲堂,因为常见江水山峦,所以每逢在这里作草书时,像得江山神助一样。而张旭、怀素,得于酒力,故书能通神。我不饮酒,匆匆已五十年,虽想把字写好,但纸、笔、墨不佳,用笔也处处不顺,看来还是要像张旭、怀素那样喝醉了酒才行。
晁端有曾在背后议论我的书法只有韵致而已,至于王羲之的波戈点画,一笔也没有。有附和我的人将此语传到陈留告诉我,我笑着说:“如果晁端有的书法与王羲之相似,那么扮演孙叔敖的优孟就能是孙叔敖了吗?”过去曾有一位叫丘敬和的人,模仿王羲之书法,笔意还算润泽有韵味,只是为法度束缚,不能跳出王字樊篱。我曾赠他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字身藏颖秀劲清,问谁学之果《兰亭》。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晁端有同意我的论点吗?
以前王巩经常说我的字不够精到。书法精到与否,大可不必计较,但王巩的话,今天看来,还是不错的。大概字中没有笔,就像禅句中没有诗眼,未能理解禅宗妙理的人,是很难达到的。古人有这样的诗句:“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写字,不学古人法帖,只讲求摆弄字势结构,皆不见用笔之法,所以初学书法的人学起来觉得比登天还难。凡学书法,当先学双钩执笔,以食指、中指和大拇指相对,由外向内叠置,捏紧笔管压在无名指上,执笔要高,让腕随自己心意自由转动。然后审视他人法帖的风格韵调,能如此,则不必担心学书之难了,长期坚持下去,日后定能自成一家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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