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观光客,携带食物、酒囊、美人以及沉甸甸的钱包,乘坐香车宝马,道听途说而来,仿佛要在大自然的台阶上举办人间盛宴似的。他们实则是来度假或野炊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固然也是文人对世俗生活所寄托的理想,但他们即使两袖满风,那只象征着超凡脫俗、天外来音的浪漫主义之鹤,也不会拒绝成为承载一颗灼灼诗心穿云渡月的坐骑。
且放白鹿靑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泱泱五千年历史,我几乎找不出还有比李白更飘逸洒脫的旅行家。他与注释山川物貌的徐霞客不同,徐霞客以拘谨的脚印测绘一张忠实于原著的地图,而叱咤风云的李白,简直是借山为樽,掬水为酒,举案齐眉,誓邀大自然与己同醉。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位以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自诩的精神富翁,揣着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就像揣着一份所向披靡的通行证,信手往白纸上写半阕绝句,就足够向茫茫月夜兑现出仗剑远游的盘缠。李白25岁以后,即出蜀,历夔汶,登庐山,东至金陵、扬州,复折回湖北,又先后北上洛阳、太原,东游齐魯,南巡安徽、江苏、浙江,游踪所及,几半中国。直到他42岁应唐玄宗征诏赴长安,整个青春,都零沽为在山水之间托钵化缘的游资,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怎样一种奢侈,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是其慷概解囊的对象。而根据他沿途留下的诗篇,即足够编小半本地理书了。
这些年我也陆续游览了各省的一些名胜古迹,地图上凡是李白来过的泉点,都使我加倍敬仰,不仅眷恋山水之美,更追怀人事之情。李白的时代是行路难的时代,路途迢逋,交通简陋,沒有飞机,没有火车与汽车,连渡船都得依靠人力划动,我无数次设想着他蜷缩在拖沓的敞篷马车里,为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而心焦如焚的情景,不由得对这位古老的行吟诗人充满同倩。幸好沿途有挑花潭,有杏花村,有数不清的酒肆驿站,作为大自然在现实中的替身,以鼓舞的酒旗抚慰、报答这位在山水之间且走且歌的高贵的过客。李白的脚板,被半壁江山,被半个中国的版图磨出了铜钱厚的茧子,但又有多少地名、多少山川河流,因为在李白的夜光杯里浮现过而灿若晨星。难怪他在皇气逼人的长安市上,也能视天子呼唤如风吹过耳呢,潜意识里他已是不受人间礼仪制约的酒中神仙,是名山大川拥戴的无冕之王。仅仅取出半座泰山相比,一朝天子又算得了什么?在诗歌的天平上,半座泰山作为砝码,就足够使帝王将相、荣华富资失去了重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繁华若梦雨打风吹去,只有江山不朽,九万里铜墙铁壁不朽,玉壶冰心不朽。
伴君如伴虎,李白在长安城里度日如年,很快便拂袖而去,恢复了中断三载的浪游生涯,重新与山水为伍。在他心目中,低眉折腰事权贵是莫大的耻唇,在一隅城池中勾心斗角是对生命的浪费;与之相比,同慈眉善目的山水共处则简单得多、平等得多,同大自然琴瑟相伴、诗酒唱酬,是无上的光荣。李白背叛了长安,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极其美丽的一次背叛。
我之所以展开文人与山水的话题,并不是为了强调:旅行家的先驱是周游列国的文人(譬如孔子),而文人才是最称职、最浪漫的旅行家(譬如李白)。我只是认为,大自然本身确实是没有围墙的;但它有一道看不见的山门。这道深锁的山门并不是尘世中的谁都能推开的。只有富于诗情画意的人,才能获得那柄深藏不露的万能钥匙。它肯定是未曾受世俗名利磨损的心的形状,是千锤百炼的真理的原型。美的感悟与开釆是有秘诀的。因为美本身就是大自然最宝贵的秘密。阿里巴巴一声芝麻开门的轻唤,就使重峦叠嶂迎刃而解,珠光宝气扑面而来。而五十大盗的刀砍斧劈,甚至无法使一草一木屈膝。有一种美是不受威胁与利诱的,而这种美的发现者与颂扬者,肯定拥有一颗千金不换的赤子之心。对大自然的赞美,是一首诗;而赞美者本身,同样是一首诗。书生微笑,顽石点头。今天我在北京,在长安街上,突然想起李白,想起醉眠长安、一言不发的李白,想起踏遍靑山、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我热血沸腾。靑山绿水,疏远我已久矣。市声尘嚣,已使我忍无可忍。归去来兮,田亩将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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