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6, 2019

读懂冈仓天心《茶之书》-王旭烽

读懂冈仓天心《茶之书》-王旭烽

一卷中文翻译《茶之书》样稿摆放在案头。加上以前的三种,相信这是一不完全的统计!
岡倉天心的英文著作The Book of Tea(《茶之书》)1906年在美国出版,立刻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进入了美国的教科书,至今已有十几种语言译本,百年畅销不衰。有人評为:
日本文化的不朽之篇,不是没有道理的。
《茶之书》之所以在时间和空间的茶席坐标上赢得经典之誉,固然与其围绕着“茶”这一重要的核心内容展开息息相关,但其展现的形式自身,亦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我读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一方面每每被天心那激情澎湃、一言以蔽之的滔天诗情深深感染,一方面又不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位天才东方艺术家的“茶论”,而恰恰是假借艺术的翅膀,“日本茶道”才得以在全球文化的天空得以展翅飞翔
我们大可以从此书诞生的语境说起。1906年的冈仓天心,正当四十年华,出生于日本横滨一个下级武士家庭,经历了幼年开始的汉学启蒙;7岁开始的西学教育;16岁开始的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生涯;19岁开始的日本文部省美术教育职场历练;23岁开始与美国东方艺术研究学者芬诺洛萨的欧美艺术考察;27岁开始的东京美术学校校长地位——其间的东方日本现代艺术观横空出世,其爱情却悲怆而又不免不伦;直至1893年起多次去中国、印度考察,加深了对东方文化的认识,同时也培育出了一大批包括横山大观、下村观山、菱田春草等人在内的美术家;1898年开始由于种种原因被迫辞职,此后与一同辞职的横山等人创立了日本美术院,领导新日本画运动;1904年由芬诺洛萨推荐开始在波士顿美术馆中国·日本美术部工作,从此为该馆收集美术品,奔波于日美之间。《茶之书》一稿,便诞生在彼时彼刻的大洋彼岸。
1906年的日本,已经经历了两场战争,一场为十二年前的中日甲午战争,另一场为一年前的日俄战争,均在中国大地上进行,均以日本国为赢家。在如此语境下学贯东西、才华横溢的冈仓天心,实际上并非那些静悄悄坐在茶席旁谦逊事茶的古风尤存的茶人,他是站在茶席旁,以一种与西方,文化平起平坐的视野来论述的。
二十世纪初年的全球文化形态,显然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强权起主导,因此,因明治维新而开始崛起的曰本新一代文化人,自然有其特殊的民族立场和文化立场。冈仓天心渗淫在此一坐标中,一方面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显而易见,另一方面,也要对本国文化进行澄清,以免世人将日本看作穷兵黩武的化外野蛮人,优雅的茶道无疑是最好的载体。
深受西方文明熏陶的天心,并非不了解本国文化中那些致命的缺陷,但即便对本国文化有着深切的批判立场,亦不免具备了一种意气风发下爱恨交加的文化姿态。我们可以在他对日本和服的推崇上一斑全豹,他曾对他的学生们说过这样的大意,只有当他们具备了流利的英语程度时,他们的复古之服才能够焕发出特有的东方之光如果他们做不到这一点,还是别穿了,行走大街,反染其污也。这不免让我想起了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辜鸿铭,这个穿马褂,梳辫子的文化保守中坚,恰恰因为自小在西洋长大,懂得多国外文,才有资格对新文化张口横批。试想,倘若他只是一个孔乙已式的冬烘先生呢?
如果说以上观点传递了《茶之书》问世的时代语境,有另一个语境应该是属于人际的。
写出了完全表达日本文化精髓之作的冈仓天心,其实自幼吃“洋面包”长大,少年时期便与他一生的师友美国人芬诺洛萨相识,由此进入了欧美文化的精英圈。富商比格罗在其辞去东京美术学校校长职位后,曾赠两万美元巨资,协助天心创立日本美术院,而《茶之书》扉页题赠之人则为当时的著名画家、玻璃艺术家拉法格。此后天心又由这些朋友引荐进入波士顿美术馆,庇护人则是波士顿的社交女王加德纳夫人。夫人热衷艺术,曾随同丈夫访问日本,在京都的千利休茶室学习茶道,回波士顿后自建茶室,创办名为“柳会”的茶聚,天心自然成为茶聚中的核心人物,为茶聚者们表演茶道,并向夫人赠送了全套日本茶道茶具。据说《茶之书》的起意,原本是要为夫人写一篇关于日本茶的演讲稿,一年之后,却有了《茶之书》的诞生。
《茶之书》有如下七章:仁者之饮、饮法流变、禅道渊源、茶室幽光、品鉴艺术、莳花弄草、茶师之死。他从“茶道”为切入口,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地剖陈日本古典美学的精髓,通过茶道的产生、流传、仪式及其背后的哲学思想,来解释日本的生活艺术和审美观,为西方人理解东方文化及艺术之美打开了一道迷人的回廊,由此也被欧美人士誉为是日本第一次向世界输出文化观念的代表作。
《茶之书》,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无比热爱整体的亚洲文明的冈仓天心,这个文明被冈仓天心抽象为“爱与和平”,他认为近代西方文明将人变成“机械的习性的奴隶”,而亚洲才是真正具备人性的所在。一百多年前,列强与殖民者横行世界时,冈仓天心站在东方茶席前的大声呼吁,显然是有其深切的进步性。
然而,正因为诗性、激情与演说性的行文风格,加之以亚洲文明为中心的观念,使本书在语境的变化下呈现出了固有的缺陷。比如今天重读《茶之书》,发现将中国传统茶的文化理想定义在道与禅中,而撇开了儒家文化的茶之礼仁,显然是有待商榷的。但在我看来,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还在于冈仓天心对中国茶文化的概念定义。他在得出了煎茶、抹茶和淹茶代表了中国的唐代、宋代和明代的精神之后,做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对于后来的中国人,茶仅仅是一种可口的饮料,但不是理想,唯其在日本,茶才是生活艺术的宗教。
这个“后来的中国人”,应该是指明清以降的中国人,尤其是与冈仓天心同时代的中国人。以为这时的茶不是中国人的理想,从而将一个五千年茶文化的历史由此一刀两断,除了冈仓天心对中国茶文化远远不够深入了解之外,确实还有着中日间茶文化深刻的文化差异。
茶对于中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一艘渡向乐生的愉悦的、和谐的自由王国的美丽方舟。中国的茶文化是以中国的儒释道及文人圈,以及各民族民俗生活为平台创建的,这和日本的茶文化以武士和僧人们为核心平台发展壮大,相当不同。乐生与哀生的差异,我们只要比较同样做为茶圣的中国陆羽和日本千利休,就可看出泾渭了。在《茶之书》中,“茶师之死”被设计成了最壮丽的高潮与结尾,千利休作为一个茶人在武士的刀尖上行走数十年,最后被赐以切腹。而中国的陆羽,作为山野处士,却两次拒绝了成为太子老师的天子旨意。陆羽是根本上拒绝利刀的茶人。
站在茶席旁的冈仓天心,诠释着日本茶席的意义,却无法以坐下来的姿态,面对中国及亚洲的茶文化内涵。正因为对中国人反映在茶上的乐生精神缺乏发见,所以将亚洲文明视为一体的天心,会认为只有日本才能够承担起“兴亚”的使命,虽然他本意未必如此。
所以,冈仓天心的东方茶席,在本质上就是日本茶席,亚洲诸多国家精神上的一席之地,在一百多年前的《茶之书》中,一是未必能够真正呈现的。而正因为如此,能够在新的语境下重读《茶之书》,实在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王旭烽,女,国家一级作家,1955年2月生于浙江平湖,祖籍江苏徐州,1982年毕业于杭州大学历史系,曾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 ;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代表作品《茶人三部曲》获1995年度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八五计划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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