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9, 2023

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金剛經》裏面多次出現:「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這組概念, 初學時,從字面意思入手, 似乎不難理解, 但要真的把 「四相」的概念說得究竟、清楚, 絕非易事。 《金剛經》全稱《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是初期大乘佛教的代表性經典之一, 也是般若類佛經的綱要之書。基於緣起性空的核心要旨, 《金剛經》「對外掃相」的思想集中 體現在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一偈句上,「 對內破執」則有「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筆點睛。 破得了內在執著,也便掃得淨外在諸相。 傳說, 六祖慧能就是偶然間聽聞有人誦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 而頓悟自性的,我們不妨先來看一看六祖對「四相」的解釋。 六祖《金剛經口訣》: 「修行人有四相。心有能所之分、 主客之分,輕慢眾生成為我相。 自恃持戒,輕破戒者稱為人相。 厭三途苦,原生諸天,是眾生相。 心中眷愛長年而勤修福業,法執不忘,是壽者相。 有四相者即是眾生, 無四相者即是菩薩。」 六祖的解釋比較通俗,結合《金剛經》的上下文,我們可以這樣理解: 「我相」:意指我的相狀,凡夫認為外在的我為實相而執著,進而有了主客分別,遂生出我痴、我慢、我愛等煩惱; 「人相」:有了我相之後,便生出分別心,對以「人的相狀」呈現的生命體,有了男女、膚色、種族、地位、受戒與否等等的分別; 「眾生相」:把依五蘊和合而生的各種生命體的相狀當成真實的存在,三界中一切眾生厭倦所受之苦,進而產生的分別、執著、矛盾等; 「壽者相」:執著眾生的從生到死生命過程的相狀,以期勤修福業,傳之長久。也可以理解為凡夫對「時間」的執著,進而在生命中追名逐利,悲歡離合,不得出離。 《圓覺經·淨諸業障菩薩》一章時,看到了佛陀對「四相」的詳細闡述與六祖的通俗解釋差異較大,心中產生疑惑:是六祖的解釋不夠究竟,與如來真實意存在偏差嗎? 我們先來看《圓覺經·淨諸業障菩薩》中佛祖的論述: 「善男子,云何我相?謂諸眾生心所證者。善男子,譬如有人百骸調適,忽忘我身,四肢弦緩,攝養乖方,微加針艾則知有我,是故證取方現我體。善男子,其心乃至證於如來、畢竟了知清淨涅槃,皆是我相。 「善男子,云何人相?謂諸眾生心悟證者。善男子,悟有我者,不復認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悟已超過一切證者,悉為人相。善男子,其心乃至圓悟涅槃,俱是我者;心存少悟,備殫證理,皆名人相。 「善男子,云何眾生相?謂諸眾生心自證悟所不及者。善男子,譬如有人作如是言『我是眾生』,則知彼人說眾生者,非我非彼。云何非我?我是眾生,則非是我。云何非彼?我是眾生,非彼我故。善男子,但諸眾生了證了悟,皆為我人,而我人相所不及者,存有所了,名眾生相。 「善男子,云何壽命相?謂諸眾生心照清淨覺所了者,一切業智所不自見,猶如命根。善男子,若心照見一切覺者皆為塵垢,覺所覺者不離塵故。如湯銷冰,無別有冰知冰銷者;存我覺我,亦復如是。」 僅從字面上看,佛陀在這裏對「四相」闡釋的確與六祖的通俗解釋不同。 這其實緣於每部佛經的體系不同,所表達經義的主旨與內涵側重點不同造成的。《圓覺經》宣講的是佛陀脫離「無明」煩惱的圓覺理論,其思想義理屬於佛教如來藏體系。 「無明」是什麼呢? 許家楨先生在解讀《金剛經》時曾徑講過一個故事。他說,中國唐朝代宗皇帝時,佛法十分興盛,那時有一位國師名叫不空三藏。有一天代宗和不空三藏在討論佛法,當時一同在座的大宦官叫魚朝恩,他對佛法也有了解。談論之間,魚朝恩問法師:「佛說一切眾生都原有佛性,那麼無明從何而起?」 不空三藏說:「你不配問這個問題!」 魚朝恩聽了這句話之後大為不悅,可是在皇帝的前面,不敢發作,只好忍著氣,滿臉氣憤,不空三藏緩緩地說:「無明即從此而起」。 不空三藏法師的「行為點撥」真是智慧啊! 「無明」一個基礎性的佛教術語,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不知道自己在想啥,在做啥。通常人們用「無明之火」或「無明煩惱」,來表述在發怒或煩惱時,那種不可名狀的情緒。無明是很堅固的煩惱妄想。它的引生源自愚痴和顛倒,因為我們沒有看清楚真相,所以產生錯誤的認知並堅固地執著而行。 相傳佛陀在菩提樹下靜坐頓悟,悟到的真理便是「十二因緣」法,佛陀參悟到眾生不能出離的原因,是因為眾生都被束縛在命運之環中,它環環相扣,構成了眾生輪轉中的十二個環節。在南傳佛法裏,無明是十二因緣的起首,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 「無明」一旦活動起來,便會跟「業力」結合,創造出業力流轉的力量,它是一切生死的根本。 在《圓覺經·淨諸業障菩薩》中,佛陀對「四相」的詳細闡釋前還說了一句話: 「一切眾生無慧目,身心等性皆是無明。」 因此,接下來的闡釋,可以看作是佛祖在偏重於 「無明」和「業力流轉」作用方面對「四相」做出的分析。 這裏來簡要翻譯下上面四段文字: 「我相」是「色受想行識」之法中執著的認為真實自我的存在,是諸眾生心中所證知的部分。說白了,就是你的身體傳感器感應到的自己。佛陀打比方說, 當你舒服的忘記自我時,有人用針扎你一下,你忽然大叫「我好疼!」這個「我」便是「我相」。修道者的心已證至諸佛境界,了知清淨涅槃,若執著於所「證取」,也都屬著「我相」。 「人相」是指眾生心中能悟證的相狀,悟到有我相存在,但不認為是我相的,或者所悟到是我相之外的,都是執著於所悟,超過一切證者本身的能證之智都是人相。 「眾生相」是指諸眾生自心無法證悟者。比如有人說我是眾生,則知他所說的眾生,既不是指他自己,也不是指別人。眾生所證的是我相,了知所悟的是人相,在我相、人相之外,還認為能了悟的心,就是眾生相。 「壽者相」是指諸眾生之心本來照耀、清淨,一切被無明業力糾纏了本智,卻不能自見這個事實,還把它誤認為是一切生命的根本。比如用沸水來融化冰塊,冰塊被融後不再存在了,只有水了,但沒有冰以外的水,也沒有水以外的冰。存思我、覺悟我,也是這樣,因為沒有存思我之外的我,也沒有覺悟我之外的我,它們無非都是執著於我而已。「無明業力」反覆糾纏本智,卻被認為是命根相繼,這就是壽者相。 實際上,六祖對「四相」的闡釋和《圓覺經》中佛祖的解釋並不矛盾,差異主要來自每部經書的體系不同,側重點也不同。六祖的闡述側重「四相」的外在呈現形式,《圓覺經》的釋義更重視「四相」背後的業力作用。 此外,不同經典開示的對象也不同,《金剛經》和《金剛經口訣》,偏重於引導普通修行者從破相到開悟,而《圓覺經》是佛祖向十二位菩薩講述圓覺的妙理和觀行方法。從「善男子,其心乃至證於如來、畢竟了知清淨涅槃,皆是我相」和「善男子,其心乃至圓悟涅槃,俱是我者;心存少悟,備殫證理,皆名人相」等語句中可以看出,佛陀在此是為諸菩薩開示如何進一步破除「四相」,不要執著「已證得之相」,而依圓照清淨覺相,永斷無明。 相較於《金剛經》,《圓覺經》受眾的覺悟成度已有了提升,因此《圓覺經》對四相的釋義也更加的深奧,體現了修行的次第。 《金剛經》中有個特別的現象:開篇第二品,須菩提尊者即向佛提出了疑問:「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在第三品中,佛陀即給出了解釋:「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有趣的是,到了第十七品,須菩提又提出一模一樣的疑問:「爾時,須菩提白佛言:『師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當然,佛祖的回答與前文是一致的,同樣告誡須菩提要破盡四相。 這兩端記載,說明須菩提尊者在聽聞佛陀一番長篇開示後,仍對這個問題存有疑問。大家知道,佛祖的諸弟子中,須菩提是「解空第一」的,《金剛經》作為般若經的濃縮本,其核心思想也是「空」。 由此不難知道,學習《金剛經》,破除對四相的執著,絕非易事。即便像須菩提尊者這樣有智慧的大修行,都要反覆發問,反覆思索。 《金剛經》的通行本為鳩摩羅什三藏法師的譯本,他的翻譯,側重對原經文的「意譯」,文辭華美,言簡意賅。玄奘法師也曾翻譯過《金剛經》,而他譯本更加側重於對原經文的「直譯」,即直接展現原經文敘述形式和基本含義,對無法在漢語中找到對應概念的詞語,玄奘法師一向主張直接「音譯」。 我們不妨就經文中「四相」 的段落,做個比較。 羅什譯本: 「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玄奘譯本: 「所以者何?善現,若諸菩薩摩訶薩不應說言有情想轉,如是命者想、士夫想、補特伽羅想、意生想、摩納婆想、作者想、受者想轉,當知亦爾。何以故?善現,無有少法名為發趣菩薩乘者。」 大家看——羅什所譯的「四相」被玄奘法師用「命者想、士夫想、補特伽羅想、意生想、摩納婆想、作者想、受者想轉」七個「音譯」的概念所代替。按照玄奘法師一貫的譯經標準,不難推測:原經文中佛陀應是闡述了七個無法用漢語完全對應的概念,2000多年後的我們實在無法通過這組「音譯詞語」,精準無漏地把握佛祖所述「諸相」的真實意義。 我們修習經典,應該有窮理盡性的精神,但亦不應在名相上過 讀到心經這段,就想到兩段經文, 一是出自圓覺經, 一是出自清靜經。 1.善男子!一切菩薩及末世眾生,應當遠離一切幻化、虛妄境界;由堅執持遠離心故,心如幻者 亦復遠離,遠離為幻 亦復遠離,離遠離幻 亦復遠離,得無所離,即除諸幻。譬如鑽火,兩木相因,火出木盡,灰飛煙滅,以幻修幻,亦復如是。諸幻雖盡,不入斷滅。 2.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慾牽之。常能遣其慾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慾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慾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於心,心無其心;外觀於形,形無其形;遠觀於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唯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慾豈能生?慾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性;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謂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謂得道;能悟之者,可傳聖道。 離幻,有漸進的層次,到後面,連離幻的念頭,也要放下,再到更細微處,連這個放下的念頭,也不見了。隨著修行的深入,意念愈來愈清淨,已經沒有意識心駕馭了,就好像用火燒木炭,當木炭(代表妄心)燒盡時,火(那個要離幻的念頭)也跟著滅了,不存在了。一切歸於清淨。圓覺經中這個比喻,可以說非常鮮明易懂。 清靜經中也用同樣漸進式的表述來引導這個逐漸離幻、逐漸遣其慾,澄其心的過程。一開始要觀空,不受其擾,但進一步就會漸漸地連觀空的念頭也無了,再更進一步,連把這個無的覺察都忘記了,進入到了常清淨,寂滅的境界。沒有了第八意識的根源,任何慾望於情境中也不會生起,進入無為而自然清淨的狀態,也就是常清靜。 此時雖然常清靜,卻又能真常應物,行住坐臥都能常應常靜,正如金剛經中最開頭佛陀示現的平凡生活:換衣服、托缽、吃飯、洗腳、上課。雖然過著平凡人一樣的生活,心卻恆清靜。如此即是真道的境界。即使如此,但其實是實無所得,只是恢復到本性原來自然的狀態而已,恢復到無汙染的狀態而已。 修行起始於文字、起始於理解、漸進於實踐、到後面則是歸於自然,渾然天成。 這是實證的過程,超越了文字和理解。文字和理解本身也是如同那把火,當木炭燒進了,火也跟著滅了。 剩下的卻不是斷滅,而是自性智慧顯發,常應常靜常清靜。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