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教序》 用筆精解
王羲之不僅精於筆法,在處理字形方面,也有著古今鮮見的大才力,歷史上除他之外,不乏用筆一流的大家,但細玩其字,於字形的縱橫變化上,比起王羲之來手段卻總覺有限。譬如琴音,其他的書家最多能彈出七個音,而王羲之卻有本事奏出十幾個音來,且出於規律,合於自然。所以後人有「右軍如龍」的比喻,喻其神龍見首不見尾之變化。《聖教序》為收錄王羲之行書單字最多的一帖,於字形也最多變化。歷來學者,無不奉為圭皋。
如果說《聖教序》里懷仁有意將不同的字形加以組合的話,我們不妨試以《平安》《何如》《奉橘》來做分析,我們可以找到其以下幾個字形方面的規律:
王羲之筆下結字極為強調字的形,該方的一定方,該長的一定長,該圓的也一定圓,外形特徵明顯,字和字之間字形區別變化無常。
很多字的四角,能恰恰重合在圖中的紅色框線上,此絕非偶然,楷正的功夫反映在筆下,毫不含糊,如「修載」、「同」、「白」、「尊體」、「何如」「橘」等字。方正剴切,如壘牆之磚,使通篇端正結實。
外形既定,內部的點畫就可以儘可能多的尋求分割變化,以增大同類外形字的細部區別,使通篇變化更加豐富。如「修」字的幾個豎畫;「載」字的幾個橫畫;「來」字的兩個橫畫和兩組左右連帶點共同形成之四個各異的橫畫;「明」字日月兩部分中間的四個短橫;「尊」字「遲」字裡面有意平行的兩組橫畫;「降」字的右豎斜曲,有意空開中下部等等,猶如篆刻的布白,各顯手段,儘量的求變化。
通篇大、小、收、放,字字變化,無有雷同。正如王澍《論書剩語》所說:「魏晉人書,一正一偏,縱橫變化,了乏蹊徑。」這便是王羲之的大本事。不信可以試試,能在書寫的片刻之間,在筆下生出如此豐富的變化,並且一氣貫注,自然和諧。古今以來,一人而已!
此亦無它,乃悟通法之極則,至於天人合一之境者所必然。此刻其本人便是造化,化生萬物,猶如上帝造物,無適而不可,非粘著於象者能夢見。
再看看今人筆下的字形,同樣以此方式來檢驗,則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筆下無形,縱稱筆法如何了得,也是枉然。所以今人之字,給人總感覺入古不深,少一種古人筆下的骨鯁之氣,今天的研究者多將原因歸結於用筆,我看字形問題,也非常關鍵。
懷仁集《聖教序》高就高在其理解到此規律後,依此規律來安排收集到的每一個字。從《大觀帖》中所保留下來的王羲之《追尋傷悼帖》和《建安靈柩帖》中我們能窺見懷仁心目中集字《聖教序》的理想。
比起同時人所集的《金剛經》來看,確實高明不少。
聖教序》中的字,來自於王羲之不同的帖中,我們通過現存的王羲之帖可以知道,王羲之是一帖一面目,將這麼多規定內容的字收集起來,並要做到風格大致協調。是非常困難的,因此懷仁採取了避免連帶,字字分開的方法,解決了這一問題。因此,學此帖,最大的好處是解決字形,而最大的障礙是,字和字之間的連貫和行氣的暢達。
我們來看看裡面幾個不同類型的字。
此類字頗如趙子固《論書》中所言:「人知蘭亭韻致,取其映帶,以為態度,不知態度者,書法之餘也;骨格者,書法之祖也。未正骨格,先尚態度,幾何不舍本而逐末耶?」
此類字頗合蔡希綜《書法論》中所形容的:「每字皆須骨氣雄強,爽爽然有飛動之態。曲折之狀,如鋼鐵為鉤;牽掣之蹤,若勁針直下。主客勝負皆須姑息,先作者,主也,後為者客也,既構筋力,然後裝束。心須舉措合則,起發相承,輕似雲霧往來,舒捲如林花間吐,每書一紙,或有重字,亦須字字意殊。」
清人王澍《論書剩語》云:「唐人各自立家,皆欲打破右軍鐵圍,規格方整,轉不能變,此有心無心之別也。然欲自然,先須有意,始於方整,終於變化。積久習之,自有會通處,故求魏晉之變化,正須從唐始。"
來看看後來學王字的大家:
歐陽詢筆下可以見到《聖教序》中某些字形的影子,其行書字形多中宮緊收,少了些開合欹側,故僅得王羲之一瓣心香,成就最大還是他的楷書。
李邕筆下,鐵鉤銀畫,筆力雄健,其結字多取斜勢,開張雄肆。然多偏於此規律,不求過多字形變化。所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指其字形之開張,筆勢之勁健。然終究有象,法度有餘,變化未盡。
李邕有些字明顯出於右軍。取斜勢求險絕,也來自於王字
李邕有些字明顯出於右軍。和《聖教序》中的或字比較.
陸柬之《文賦》將王字里平正一類加以運用,文中帶質,含蓄而圓潤,開後來趙子昂一派書風。不論用筆結字,僅得羲之一瓢。
顏真卿筆下字形頗得《聖教序》中開合欹側之妙,筆力驚絕。
楊凝式《韭花帖》中字形頗得右軍開合欹側之妙,所謂「下筆便到烏絲欄」誠非虛譽。
楊維貞筆下看似放逸,字形變化實則合於右軍規律。
有意思的是故宮收藏傳為柳公權的一件《蘭亭詩》墨跡,取其中《聖教序》里有的字來比較,我們會發現其驚人的相似處,一為刻本,一為墨跡,前者見不到的用筆細節,在這件墨跡里一覽無餘,學《聖教序》欲求筆法墨法者,大可假道於此。
《蘭亭詩》里的字和《聖教序》里的字比較。
《蘭亭詩》里有《聖教序》里沒有的字的連帶。
《蘭亭詩》里接近《聖教序》的字。
《蘭亭詩》里的字和《聖教序》里的字比較。
《蘭亭詩》里保留的古法。由此使人想到孫過庭《書譜》中所說的:「必能旁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熔鑄蟲篆,陶鈞草隸。」唐以後的書家筆下,鮮有見到這類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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