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23, 2016

论崔颢《黄鹤楼》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高下

论崔颢《黄鹤楼》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高下及其他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注:(一水:又作二水)

以下看法,按序排列,以使简单清晰
1、一水中分白鹭洲,是一水还是二水。个人认为应当是“一水”,并且一水为佳。何以故?一水被中分,则为(临时)二水,此可想而知也,此处用的是省略手法(一水被中分于白鹭洲)。同时被中分一水数公里后又合流,终为一水,实为一水,较之“二水”更为准确。再从朗读时语感(这很重要)来说,一水气势较二水为雄。这纯粹是一种感觉,难以向外人说清(应该也能勉强说,不过实在费神,这里就不说了),也许只在于内行之间的相互理解。不能说这样说话不行哦,唐玄奘师兄在论道时说(大义):(证道境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根本就不是向外人解释,纯粹是说“自己理解就行”,不到这个境界就没法理解,这话好像有些不讲理,竟然也能流传千古的。只是不知道玄奘师兄到底证了多少果,后来得病了,好像也不知道是自己前世种的什么因。
2、崔诗好就好在第四句“白云千载空悠悠”。如果说崔诗之艺术高度可以打95分,但如果没有这一句(改成了其他意思或类似意思的句子,比如说,“江草白蘋春复秋”,我信口捏的一句),那么,其得分可能要从95分直接下降到85分。
何以故?从意象(意思和气象)的高度、句子的技法、用词的学雅(学问典雅)三方面来看,崔诗前三句,其实用词简单,有些类似于大白话档次的词汇(我是说有些);句式技法上也简单,都是正装句,没有倒装,也没有比拟、夸张等手法,句式上并无难度和华美。当然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意象,但从意象上来说,如果没有第四句的拔起,也只是较普通的意象,最多算一流的意象(其实我存疑),而不是特出(超一流)的意象。直到有了第四句,前三句才得以画龙点睛了。
第四句好就好在其是景、情、意交融的千古警句,即使是单独拿出来看,也是如此,是大有兴亡、变幻感慨、意象空阔的融情、思于景的警句,这是崔诗超出李白的地方。
3崔诗的第二好,是前四句中,颔联(第三、四句)没有对仗,有奔腾流走气,气势的推升溢出了格律的框架,显得雄浑有张力。此点对比李诗三、四应当可以感觉到。当然,格律并不一定影响气势,这里是具体就事论事而言。
至于崔诗的第五、六句,其实只能算是一流甚至准一流的写景句,技法与意象上都不算特出(比如说单独看就及不上“云间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之类技巧而华美的句子,但其境象还是比较好,比“云间”句要显得明晰一些,画面感强,容易想像),只是与前四句结合浑成而已,但浑成很重要,因为诗以气为上,浑成才能有劲气,才能让诗显得圆整、隽永而耐读。
4、李诗的技法水平其实超出崔诗,但意象不及。李诗前两句即概括了崔诗前四句的内容,相对精练(但诗不是以精练为第一要素的,而是气势和意象),第二句技法上较崔诗前四句任何一句甚至都要略高,但无超一流警句甚至一流警句(一流警句当如:“满天风雨下西楼”之档次),第三、四句,李白并没有完全模仿崔诗,是按照七律标准格式要求对了仗的,其实对仗受到格律拘束本身不是关键,关键是写得比较平,句式技法、意象上都只是一般,更谈不上雄浑的气势。(雄浑者举一例,当如:“征驿马嘶风满树,别筵人散月当楼”之类,这里临时想到,就举此例。其实还有很多,举其他的也许更合适)。综合地说,前四句是比不上崔颢的气势和意象的。
那么说颈联(第五、六句),这两句技法好,意象华美高于崔诗同位置两句,“一水”句更是用了省略手法,句式技法比崔诗明显要高。但是有个问题,个人理解,这里的景和情有些脱节了,有些为写景而景的感觉,没有达到情景交融。“三山”句还罢了,可以为后面的“长安不见使人愁”作伏笔,但“一水中分白鹭洲”则没有看出其寄托所在。当然,其实一般的诗是可以这样写的(就写景以作衬托),但作为最高水平的佳作,应该是注意细节的,这样写,产生脱节感,情绪不能有条理地继续拔高,是会影响诗的评分的。总之,在这一句中,看不到明显的情,不像崔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虽然句法技巧简单,但有见芳春佳色而有思故园、亲人之感,逻辑、意象上都是很顺的。
综上述,李诗中没有一句景、情、意交融的千古警句,这是李诗吃了一个大亏的地方。
5、崔诗的乡园之愁和李白的家国之忧,谁为高?20多岁时曾观孙琴安编著《唐七律诗精评》,内中历朝代评者数十家,一般皆以李白之“家国之忧”立意为上,原因是国家安危大于个人悲欢。
我却不这样认为,我想说的是:错!皮相之语。(原谅一下,这里语气有点张狂,只是为了枯燥的行文而提点神而已)。这要从崔诗的整个意思来说起。崔诗的整个意思,是登黄鹤楼而思昔年的仙人,而见芳春之景,而生春愁而思乡园之亲人。其意思就是仙人不可见(仙缘难遇),长生不可得,还是珍惜身边人、眼中人吧,《意气谱----反菜根谭》中也曾说(大义):人生万事,唯留情而已。
崔诗实际上讨论的是一个人生的终极归宿问题:或成仙长生,或留情于世。希望成仙长生,并泽及家人一起成仙,此泽及家人意在文中未明确显示,但此人之常情,并且从后四句中可以反推此意;但仙人难遇,姑且退一步而留情于世。这是一种对终极归宿的感慨与无奈,这一点与张若虚兄(大哉我张兄,张家之光荣,不是千古第一诗人,却是千古第一诗)《春江花月夜》是同样的主题,不过崔诗没有表达得那么显明、华美而已。
而李诗的“长安不见使人愁”,全诗实际上讨论的是一个社会问题。从遗迹凤凰台,到历代帝王丘陵(坟墓),到有些脱节的写景,到最后的点题,说的是“凤凰神鸟已不见(主旨似在感慨人事变迁,而非感慨修仙),朝代多变迁,当着眼于社会问题,安邦治世之事”这样的主题。在李诗中,主旨在“朝代多变迁,留心于匡扶社稷”,而写凤凰神鸟来集旧事只是发起由头,铺陈文字,并不是主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点从其写凤凰往事只写了两句,后两句就转入世俗事变迁的描写也可得见。
这里就要说到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三观是从大(范围)从根本到小(范围)到枝节排列的。李诗讨论的,我认为属于价值观和人生观相交叠的主题,而崔诗讨论的,是人生观和世界观相交叠的主题。崔诗实际上讨论的是归宿问题,而不是过程问题(天地一逆旅,人生数沙鸥。下半句是我自己捏的)。
所以立意上,其实崔诗更高一些。古来评者,只见其愁,不见其心(其所思)而已。当然,诗作的好坏其实也并不大在立意(太低下的立意除外),尤其是宇宙、国、家、个人,这本是个层次性的东西,应该说均有其不可相互替代的价值,诗之高下,在于把一个还可以而不是卑下的立意写到淋漓尽致,写到神完气足,也就是说,在立意不差的情况下(不用很高),艺术水平才是高下的关键。
6、关于唐诗压卷问题。个人认为,一个朝代一个时代,超一流的诗可能有几首甚至十几首或二、三十首(通称“神作”,一般当不会上百首),一定要评个唯一压卷,其实很难分优劣高下,更多体现的是评者好恶,倒不如评个“压卷”卷,囊括所有超一流作品,供人学习借鉴,岂不更好。本来么,全唐诗入册者4.8万余首诗,就选一首压卷,不嫌太单薄么?
不过个人认为这两首中,崔诗是比李诗要高那么23分,李诗应该也可以打个9293分。至于百分作品,那个人感觉从古到今,只有若虚兄的《春江》可以了,反正记忆中想不起其他作品,就是杜甫同志的“风急天高猿啸哀”(这诗也是压卷级),第七、八句结得也不算好,“艰难苦恨繁霜鬓”还好,“潦倒新停浊酒杯”,从极宏大雄放之景,写到极小之琐事,有些显穷酸气了,并且气衰而意尽。如果不是这样落尾,也许《登高》这诗更加完美。子美兄不少诗都是这样,叫人惋惜。
其实经常觉得下面这首元诗丝毫不弱于上面两首,个人感觉还完美、华美些,技法上也很高迈,录于下,供选择压卷级作品的参考:

《芦花被》    元朝:贯云石
采得芦花不涴尘,翠蓑聊复藉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
注:公元1314年秋天,贯云石南游途中经过梁山泊。贯云石喜爱那里一个渔翁的芦花絮成的被子,渔翁要他用诗来交换。贯云石略加思索,吟出一首七律。
    
个人感觉,这首通篇神完气足,浑成无缺,无一气瘪处,真称神作。第三、四句“西风刮梦”、“夜月生香”,是现代诗通感技法,真是古今合一,当然诗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因为称呼是次要的,脑中有这个念想、思路才是重要的。第五六句则是古诗通用技法,但气势很大,最后结得悠长隽远,气韵无尽。和这诗比起来,起码崔诗、李诗都显得技法较平(崔诗尤其如此),而结尾不够悠悠远响。
(全文完)
附:
个人看法一(不作深入论述):诗词评论者的观点当经过较高水平诗词作者(不是指诗词原作者,就是诗词内行、高手)的认可或普遍认可,方可认证为正确理论或接近正确理论。如果没有一个高水平作者承认某种评论,那么,这种评论就不应当被确认(可以保留但应当被注明,以待后世)。原因无他,因为实践者比评论者更接近本质和领会本质。这样做,可以减少一些不会做诗、做不到一流水平的古今评论者的自说自话、拉扯式、幻想式、猜谜式的谬论,也许对汉诗的发展更好。如果要扩大到文艺评论,我的看法同样如此。归根到底一句话:学问以实行为第一,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如果没有做诗的人,都是一些诗词理论家,我们还能把汉诗怎么发展下去?而如果没有“专职”理论家(其实未必专业),专业诗人自己却是能发展出朴素理论直至高级理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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