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13, 2020

真言宗祖师弘法大师(空海)传

真言宗祖师弘法大师(空海)传

【缘起】
一个真实的故事,如此不可思议……
大唐玄宗皇帝时,印度和尚不空大师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为延续密宗的法脉传承,不空留在中国译经、传道,将大法传于得意弟子惠果(中国人)后,鞠躬尽瘁,于西元七七四年离开人间。
几乎是在同一年,亦即日本宝龟五年,日本香川县一户人家诞生了一个小男婴。此人聪慧不群,博学多闻,但他不求世间的名闻利养,却在二十岁时剃度出家,法号空海。
空海大师为了追寻平等圆满的密宗大法,不畏艰险,设法远涉重洋至中国求学。空海大师于宝龟二十三年(西元七九二年)奉诏入唐,遇海上飓风。历经艰险,终于来到中国。后屡遇异人,尝从学于梵师般若三藏、牟尼室利三藏,及不空三藏弟子昙贞。又于长安周游诸寺,择访名师,受学于灌顶阿阇梨惠果大师,尽得密教之奥妙。其后返回日本,大力弘扬,倡言密教,创真言宗。于是密教得以传至东土,形成‘东密’一支。并奠定日本佛教坚固的基石。
空海拜惠果为师,短短数月,尽得密宗玄奥,而惠果却即将示寂。
惠果圆寂前告诉空海:
‘我俩宿缘深厚,多次相约来到人间,弘演密藏佛法,彼此代为师徒。这一世,你在西土接我足迹,我亦东生入你之室……’
惠果这番话,意味着什么玄机?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此乃大事因缘,不可说也。
在浩翰无垠的时空中,由于不空的死,空海的生,出现了两颗前后相随的璀璨明星。他们在中国交会,在惠果身上迸放光芒。这段密宗传承的历史,多么耐人寻味!
在日本,空海的故事流传甚久。他因何出家?何以到中国求法?又如何为世人振聋启聩?以下就是密宗大师空海的传奇一生。
【父母心中的‘贵物’】
根据空海所创日本‘真言宗’的宗门说法,空海的确生于西元七七四年,但也有一说,是生于七七三年,如今已很难考据。可确定的是,空海生于日本香川县多度郡(当时是赞岐国多度郡)的一个豪门世家。
这天,佐伯直田难掩兴奋,他的妻子阿刀玉衣为他生下第三个男孩。瞅着哭声宏亮的小家伙,红通通的小脸,俊眉秀目,气宇非凡。佐伯情不自禁对妻子说:‘这一定是个优秀的孩子!我佐伯一门显赫的家世,就靠他发扬光大了。’
随即作父亲的想到一个好名字,‘就叫他“贵物”吧!’‘贵物’即‘宝贝’之意,可见父亲如何疼爱空海。
空海从小温恭谦让,进退有据,的确也未让父母失望。
‘贵物,来,坐到我身边。’空海知道此刻父亲又要讲故事了。
‘今天要讲先祖大伴建日连的故事。在景行天皇时,先祖平定东国之役有功,受封于赞岐国。你可知“佐伯”这个姓从何而来?这是天皇所赐,无上的荣耀啊!’同样的故事,父亲不知讲过多少遍了。
小空海心中了然,父亲的目的是要他效法先祖精神,作个光宗耀祖的人。然而,当他定睛凝眸,瞅着父亲时,入神的并非故事本身,而是想到另外一件事……
话说空海自小就常作一梦,梦见诸佛菩萨坐于八瓣莲花之上,放大毫光,庄严无比。他无法理解其中玄奥,只觉得梦境美妙,衷心向往。
虽然当时佛教已是日本国教,即使是儿童,也不免朝夕耳濡目染。但是一再作同样的梦,的确难以解释。
‘我应该将梦境告诉父亲吗?不,万一他不信,或当成笑话-----’
小空海骨碌着眼珠,不断冷静观察,用心思惟。为了怕遭人讪笑,亵渎圣境,他还是决定不说。
这个秘密多年后终被公开,起因是他的父母也作了同样的梦……
‘什么?如此殊胜的梦境,贵物说他梦过,而且不止一次!’父母不禁愕然:‘难道贵物是圣僧投胎?’
猜测归猜测,空海的童年与别的孩子并无两样,都是在游戏中成长。有一度,日本儿童着迷于斗鸡游戏,他们让公鸡互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儿童就跟着亢奋叫好,大呼过瘾。唯独这件事,小空海不跟大伙起哄。
他灵机一动,发明另外一种‘游戏’。他用稻草、木石搭起小佛寺,用泥巴捏出小佛像,敲敲钉钉,发觉乐趣无穷。等到佛寺佛像做好了,他就合掌跪拜,‘咚咚’磕起响头……这一切看在大人眼里都啧啧称奇!
不久又发生一件奇特的事——
有一天,小空海一人在屋外玩耍,适巧一队监察使的人马打门前经过。突然,监察使二话不说,滚鞍下马,双膝一松,竟然对着小空海的方向大礼参拜。一时之间,侍从如丈二金刚,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啊!天龙护法!你们没看见吗?四大天王撑着伞盖,威风凛凛守护这座宅院,不用说,里面必住着不凡之人,还不赶快参拜!’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其实不只是马夫卫士,连过往的僧侣都毫无所见,哪来的天龙护法?
但是监察使的确看到了!这又如何解释呢?
【求学之路】
空海十四岁,父母开始认真考虑他的求学问题。
‘贵物如此聪颖,必是作学问的好料子。只可惜多度郡地方小,眼光见识有限,学校又不足,这该如何是好?’
父亲伤透脑筋,母亲却心生一计,她迟疑一下,想到这种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等阿刀大足前来,再好好商量吧!’
阿刀大足是阿刀玉衣的兄弟、空海的舅舅,当时在朝廷当官,是位大学者。由于汉学造诣颇高,阿刀大足有幸担任伊予亲王(桓武天皇之子)侍讲,地位十分崇隆。而他对空海更是疼惜有加,每次来都主动教空海读书,尤其教他汉文。
‘这事不用商量了,就让贵物随我到奈良去吧!’阿刀大足听后,毫不迟疑的说。‘奈良是个大都会,贵物既可增长见闻,进大学攻读,我也可从旁指导,将汉文倾囊相授,前程必定大好!’
‘可是,上大学固然好,但汉文真的如此重要,非学不可吗?’作父母的不免质疑。
‘当然重要!如今上层社会的日本人都认得汉字,并研读汉书,这已是风尚,岂能不
学!’
阿刀大足说得没错,自从中国文字及书籍经由百济(属朝鲜民族)传入日本,六世纪时已风行日本上流社会。加上历次日本留学生到中国,目睹汉文化的兴盛,举凡天文、历数、医药、甚至土地制度、生产技术,都值得学习,于是回国后力主输入汉文化,汉学更炙手可热。
‘既然如此……好吧!就让贵物随你到奈良去吧!’话虽如此,对爱儿依然难舍。
‘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阿刀大足拍胸保证。
就这样,少年空海提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呵护他的父母,随舅舅负笈他乡。
初抵奈良,人烟幅辏,热闹异常,大都会特有的政经文化,不断冲击着远地来的游子。果然如舅舅所言,日本‘大化革新’后,积极引进中国的典章文物制度,不仅废除封地,改配俸禄,还仿效大唐租庸调法,实行租税改革。连都市景观都模仿中国,如完成于日本持统八年(西元六八九年)的藤原京,就充满大唐的都会风貌。
舅舅给他安顿好房间,并特别提醒他:‘在我这里,出出进进多是汉文学者,尽量用汉语交谈,可以突破语言的障碍,对你十分有用。’
舅舅让空海参观他的书房,浩如渊海的汉文书籍,令空海大开眼界,他于是下定决心——
‘既已来此,就该投入书海,一往无悔。’
空海随即拟定读书计画,除了本国语文,汉学更是攻读的重点。
一晃四年,他果然成绩惊人,不但汉语大为进步,汉学也一门深入,举凡《论语》、《毛诗》、《左传》、《尚书》、《春秋》……他都研读通晓,甚至可以用汉文赋诗论述。
阿刀大足欣慰之余,加紧为空海办入学手续。可是,当时日本大学只准贵族就读,空海虽出自豪门,也算贵族,但是地方贵族和中央贵族待遇有别,所以一直等到十八岁,空海才得以进大学就读。
‘以雪萤犹怠,怒绳锥不勤。’空海的大学生涯,正如他这两句诗的写照。意思是说:‘古代穷人读书,夜晚靠萤火和雪光用功,我认为还嫌懈怠;用绳锥驱除睡意,好专心读书,我觉得仍欠勤快。’可见他勤学标准之高。
然而,这样一位好学不倦的青年,竟有一天,倏然萌生抛弃书本离开学校的念头,多么令人讶异!事实上,谁也不知从何时起,空海的内心起了挣扎,不同的价值观如波涛汹涌,肆意摆荡……
他的心中升起了许多问号……
【彷徨年少时】
空海随着年龄的增长,一颗青春善感、悲天悯人的心,隐然成形。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寒邃,飘忽不定……
‘书本上的知识,到底是解决人的疑惑,还是制造更多困惑?’
‘书本不是万能的,人生有许多根本问题,教科书中毫无解答。’
他想到大学里贵族子弟的骄横,就满脸凛然,义愤填膺……
‘同样是人,为何他们就可以傲慢骄纵,锦衣玉食?而可怜的庶民竟多病残疾,三餐难继?为何人生而不平等?’
但纵然如此,对充满深沉宗教情怀的空海而言,不论贵贱皆是可悲可悯的:‘当我看到穿着绫罗绸缎、骑著名驹、驾着华丽马车、过着显贵生活的人们时,我便会觉得这些人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久后便会像电光泡影般地烟消云散,人生无常的哀叹不禁涌上心头。’
‘看到因肢体残障而痛苦的人,或是从人间战场上败下阵来、过着贫病悲惨生活的人们时,都会令我想到人生的因果关系,心中的哀悯无奈便无法自抑。’
他深究起人生最根本的问题——
‘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
思想如离弦的箭,飞快越过脑际,想得愈多,痛苦愈深……
‘为何我所见所思,都是别人所不见所不思?为何我不能依俗而走、随波逐流?’
他不禁对天长叹:‘我这颗如风飘泊的心,谁能给我安顿?’
他决定暂时放下书本,走入俚巷,听听市井小民的声音。他开始接触民间信仰,置身佛学讲坛,探索其中有无玄奥之处?
‘一切众生种种颠倒,无明覆盖……勘破无明,解脱放下……’
从讲述的经书里,他发现无始的业因,让众生颠倒愚昧。但是不颠倒的真相,又是什么?
当他开始深入佛教各宗派,才发现潜存的问题不少。原来,佛教传入日本后,信仰者大多是中央贵族或地方豪族,于是渐渐贵族化,不论建寺院、塑佛像、写经典,都只为满足贵族求富贵求福报的心,至于如何深入佛教的理与行,则乏人问津。更有甚者,由于天皇的出家,寺院生活日趋世俗化,有出家人利用免税特权,扩大寺产;有富豪假借施舍土地,避免租调。而无法维生的老百姓,得知僧侣可免调役,于是竞相出家。如此一来,一袭袈裟所代表的,除了宗教的外衣,没有实质教理解行的意义。
当然,有心深入教理的出家人不是没有,但往往因见解纷歧而互相排斥,或因失望而避居山野,自我摸索,难成气候。
空海深入了解后并不死心,他相信在混浊的现状之外,必有清新的伏流存在,也许隐藏在某个角落,让百姓翘首以盼。
果然,不久他找到这支伏流。那是一次和沙门的讨论中,沙门提到日本民间有一支新兴宗派,颇能新人耳目。这支宗派强调人人都可修持得悟,不限于贵族或出家人才有这个机会,所以带给老百姓无穷的希望。
‘这个宗派是——?’空海急着追问,面容凝肃。
‘密教,佛教里的密教。’
‘密教是什么?’
‘密教是法身佛大日如来所说的内证真言教法,等觉十地亦难入室,所以叫密教。’
原来,佛教分显、密二教,并非教理有异,而是形式不同。一般信奉的佛教属于‘显教’,顾名思义,‘显’即显露浅近之意,较易理解;而‘密教’则奥密幽远,有特殊的接引众生方法,除非一门深入,实难讲解清楚。所以当空海问到修持方法,沙门也无言以对……
‘很抱歉!我也力有未逮,不能给你解答。事实上,密教传入日本不久,目前只有念诵仪轨,教理体系尚未完备。’
‘可有参悟的书籍?’空海屏息以待。
沙门想了想,拿出一本书……
‘这是《金刚顶虚空藏求闻持法》,乃大唐皇帝玄宗开元四年(西元七一六年),由印度善无畏三藏带到中国。不知何时、何人、将它携来日本。此书我视如珍宝,既然你求法深切,就交给你吧!’
沙门嘴角掠过一抹微笑,他深深被空海的赤诚感动……
‘依照密教规矩,未灌顶之人不许传授大法。我看你应是大根器之人,才破例传给你。日后,你只要按照经典所教,老老实实诵念‘虚空藏菩萨真言’,一百遍后,记忆力大增,
不仅能背诵一切经文,而且过目不忘。如此再谈修持,为时不晚。’
空海恭举双手接下这本书,当下决定拳拳服膺沙门教诲,日夜持诵,决不懈怠。
【精进学佛路】
为了修持‘虚空藏菩萨真言’,空海瞒着舅舅,悄悄离开学校。他独自一人登上阿波国的大泷岳(今德岛县那贺郡),在安谧无人的山上,专心修持‘虚空藏求闻持法’。
他在山洞的东壁挖个小洞,接迎闪烁明亮的星光进入道场。在本尊香炉法器之前,年轻的空海岿然不动,进入天人合一的定境。
传说有一次,空海入定,一把锋利的宝剑自空中直掣而来,他刹时悟到——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宝剑随即转向,登时插入山壁。据说这把剑如今还留在大泷岳上。
不久,空海又只身前往土佐国(今高知县),在海边的室户岬苦修。炎暑寒冬,狂风暴雨,他让身体承受大自然严苛的考验,亟力摆脱肉体的束缚。
‘空!空!心要空,身也要空!’
他咬着牙,承受世族子弟从未吃过的苦楚;滴血流泪,换取书本得不到的智慧。为了勘破宇宙人生的奥妙,他日复一日,在天苍野茫、奇峻幽渺间苦修。他不求世人的肯定,却无法阻挡别人的误解——
‘这么优秀俊逸的青年,却放弃大好前程,每天不修边幅,流浪在岩山沼泽之间,他一定是疯了!’
‘儿子疯了?’消息传来,空海的父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一直忙于政务的阿刀大足,这时也知事态严重,急着找空海问个明白。
一日,行踪飘忽的空海终于回来了。阿刀大足劈头便问:为何不继续学业?没想到空海却说:
‘舅舅,多少世间学问,都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眼前对我既无意义,死后更一无所得。’
舅舅急了,想用读书仕进的好处说服空海,没想到空海竟淡然回答:
‘学而优则仕,不是我追求的人生。我自知是个无才干、无能力的人,更无为官者的淫威之气。纵使当了官,也跟大多数官吏一样尸位素餐,反而自暴其短,引人耻笑。所以,我不仅不想当官,更把官吏的真面目看得一清二楚。’
舅舅登时瞠目结舌,不知空海的脑袋里到底作何打算?
‘出家!舅舅,我要出家!’
‘什么?’舅舅怔住了!
不到二十岁的空海,已经为人生作好重大决定。
【出祖离家的云水生涯】
空海抱着弘法利生的大愿,决定出家。而一直盼望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父母,却难以接受……
‘出家有什么好?不能对君主尽忠,不能对父母尽孝,更不能对社会尽丝毫义务;背弃“仁义礼智信”的圣贤之教,太不智了!’
父母的意思是,出家人不能当兵保卫国家,又不能留在家中侍奉父母,更无法投入社会、贡献才能;如果只是为了规避调役而出家,更令人瞧不起啊!
空海解释道:‘其实佛教和儒教、道教一样,都是圣贤的教诲,并没有脱离社会,逃避责任,只是尽忠尽孝的方式不同而已。我出家后一样要成就大事业,只是不在利己,而在利人。’
谈起孝道,他提到佛经上记载,目犍连尊者救了堕入饿鬼道的母亲,那舍长者救了堕入地狱的父亲,这种伟大的孝行,岂不远胜于晨昏定省。
空海最后乞求父母:‘人各有志,如同鸟在空中飞翔、鱼在水中悠游--既然勉强不来,就请成全我吧!’
话已至此,二老知道留也留不住了,只得颤颤巍巍的点点头,答应了空海。但是,一想到儿子即将削下一头青丝,走上孤寂的出家之路,仍不禁潸然泪下。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空海在二十岁那年,于和泉国(今大阪一带)槙尾山施福寺,由石渊赠僧正(即勤操法师)授沙弥十戒,剃发出家。最初法号‘教海’,后来改称‘如空’。
二十三岁时,他又在奈良东大寺戒坛院接受‘具足戒’,正式成为僧侣。
空海仍精进不辍地修持‘虚空藏求闻持法’,并令人惊讶地以汉文完成一部巨著——名叫《三教指归》。
‘三教’指的是儒、释、道。当时就算中国,一般的耆年宿学,也很难三教俱通,何况是日本人。而年轻的空海,对‘三教’阐析十分精辟,其中儒家思想,他早年即有研究;而道家学说,据记载当时并未传入日本,空海如何得其玄奥,至今令人费解。由此可见,空海治学的潜力无限,而他在修行上契入大智慧法源,也对治学大有帮助。
在《三教指归》中,空海特别强调佛学的高深,认为它是超时空,贯生死,非世间学问所能及。书中展现空海敏锐独到的见解,才情横溢的文采,在当时曾造成不小的轰动。但是空海并不恋栈虚名,他仍然浪迹天涯,游踪无定,这其间曾发生不少神奇的故事,至今令人乐道。
有一次,他云游到播磨国(今兵库县)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天色已晚,他决定在路旁的小茅屋借住一宿。
住在茅屋里的老妪前来开门,当她看到空海,先是一愣,随即雀跃欢喜:
‘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许久许久了!’
空海愕然:‘老婆婆,您是否认错人了?’
‘没错!没错!我丈夫过世前曾对我说,某年某月某日,将有大菩萨造访,今天就是他说的那一天,果然你来了,怎么会错呢?’
原来,老妪的丈夫中年出家,礼一高僧为师,精进修行;前些年圆寂之前,对老妪确曾说过这些话。这些日子以来,老妪天天烧香拜佛,等着大菩萨造访,今日得见,怎不令她雀跃欢喜!
老妪盛情招待,空海铭感在心。临行前,他提笔写下‘天地合’三字,让老妪留作纪念。
另有一天,空海来到伊豆国(今静冈县),挂单在修禅寺。听镇上人说,当地常有妖魔鬼怪出没,弄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师父,帮我们破魔吧!’当地人央求空海。
空海义不容辞的说:‘要破魔简单,你们快去准备一枝笔……’
空海用的是经文破魔法,据说只要对着天空,一笔一画恭敬写下一段经文,不但可以破除魔障,还能度化群魔。大伙儿听了,都欢喜地恭请空海挥毫,果然,当空海仰天写下‘大般若经’时,天空竟清晰浮现斗大经文,久久不散。众人莫不啧啧称奇!
从此以后,妖魔鬼怪未再出现。如今修禅寺还留有一尊佛像,是空海当年镇魔所雕。善男信女或观光客到了此地,仍要争相膜拜。
空海行经故乡屏风浦时,也留下一段佳话……
屏风浦,顾名思义,山光如屏,风景似画。一大清早,空海登上山巅,一面作画,一面欣赏风光。
不知何时,天空竟腾起紫色祥云,悠悠浮现出诸佛菩萨曼妙祥和的法相,或站或坐,灵慧自在。空海顿时看呆了,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是天上还是人间?
‘诸佛菩萨竟然在眼前示现……’,空海突然想到机缘难再,他抓起纸笔,立刻绘出这漫天的瑰丽庄严——
那天下山,空海拎着满满的画作,每一幅都是变化万千,栩栩如生的诸佛绘像。
这件事后来在屏风浦流传开来,空海登上的山岭就被命名为‘我拜师山’;又因纪念诸佛驾云涌现,也叫‘涌出岳’。屏风浦又凭添一则佳话。
空海一生的传奇故事甚多,但影响他至为深远的,应属下面这件事——
某天夜晚,空海作了一个梦。当时他正面临修持的瓶颈,期待能获得深契的大法或经典。没想到梦中竟有一人,拿着一本经典走过来……
‘这是你要求的经典,名《大毗卢遮那经》。它就藏于大和国(今奈良县)高市郡久米寺。’
‘这是上苍的指引吗?’空海醒来后半信半疑。
空疑无用,他决定亲往大和国跑一趟。没想到竟然又是如此不可思议,这本又名为《大日经》的经典,就正典藏在久米寺的东塔。而这部经也是密宗两大经典之一,另一部则是《金刚顶经》。
空海欣喜之余,仔细拜读这部经典。却没想到,这部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经典,竟然如此深奥难解。他的自信瓦解了,他一直深信自己可以无师自通。
‘不!我错了!“无上甚深微妙法”,岂能没有明师指点……’随即,他感到无力与困惑:‘唉!说法者如云,哪里有真正的明师呢?’
空海竟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了。
【矢志求法】
空海深知自己面临的困境,不仅在于无法理解《大毗卢遮那经》,还包括修持以来,经典、法器的不足,山门师承的缺乏。然而,追溯日本密教的始祖,一为修‘虚空藏求闻持法’的道慈律师,一为持《孔雀经》的小角,都只重念诵仪轨,不能称为完整的密教。空海经过一番思量,认为只有到中国或印度去,才能找到真正的密教法脉传承。他于是兴起一念——
‘到大唐去!’
念头一动,非同小可。当时交通不便,国与国之间关系疏远,一个非官非商的和尚,如何能只身前往中国?想到这里,空海脑中闪过三个字——‘遣唐使’。他双眸一亮,或许这正是唯一的方法。
当时日本天皇为促进与大唐文化、科技的交流,不时派‘遣唐人员’赴唐考察。被遴选的成员都有其专精及使命,或许增加一位促进宗教交流的和尚,并不为过。但是,困难在于空海名不见经传,如何有资格被朝廷选上?
‘必须得有力人士保荐,这是无庸置疑的事,但是找谁好呢?’空海念头一转,想到了他在朝廷当官的舅舅——阿刀大足。
有了腹案,空海开始打听遣唐船出发的消息。
‘最近有遣唐船要出发吗?’
‘去年就曾有遣唐船出海,可惜才从难波出发不久,就遇上暴风雨,幸好临时折返,否则不知死多少人。’有人这样告诉他。
遣唐船常常遇险罹难,这已不是新鲜事了;空海担心的是,朝廷会不会因此更改遣唐计划?今年还会派遣唐船出海吗?
‘会的,你放心好了。朝廷引进大唐文化科技的决心不变,遣唐船就一定会衔命出发。’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空海就吃了定心丸了。紧接着,他便动身前往京都,去见阿刀大足。
‘贵物,竟然是你!’
许久未见到外甥,作舅舅的几乎认不出来了。这时已近而立之年的空海,外表看起来洁净清朗,尤其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倒是阿刀大足老多了,官场的险恶,人事的辛酸,化为一道道绉纹,镌刻在他的脸上。一声‘贵物’,勾起多少过往回忆。
相逢的喜悦并不长久,当空海表明来意,舅舅的表情立刻沉重了……
‘去中国是趟危险之旅,你真的一定要去吗?’
阿刀大足警告空海,大海风险万端,在历次遣唐任务,遣唐人员罹难无数,所以非不得已,很少人愿意前去。
‘再说,依朝廷规定,除遣唐使外,一般人员都必须在中国滞留二十年,充分吸收大唐文化后,才能回国;未留滞二十年而擅自回国者,将流放孤岛,终老一生。这是十分严厉的
处罚呢!你愿意在异乡待二十年吗?’
‘我愿意!’空海毫不假思索地说:‘大唐人文荟萃,气象万千,只要去一趟长安,等于世界各地跑了一趟。所以不管多危险,多长久,我都愿意一试!’
空海的坚定决心感动了舅舅,得到了舅舅的应允。以阿刀大足当时在朝廷的地位,推荐一名遣唐人员,丝毫不成问题。
‘好吧!异乡之路虽迢遥,我仍然祈祷有生之年,见到你平安归来。’
阿刀大足虽答应了空海,仍不断提醒他大海的骇浪惊涛,异乡之路更迢遥坎坷,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见到空海平安归来。
【危险之旅】
延历二十三年(西元八○四年)五月,空海终于一偿宿愿,以留学僧的身份,登上了遣唐船。这次出海,是继续去年未完成的任务,大使仍为原先的藤原葛野麻吕。
出发前,空海曾赴九州宇佐人幡宫祈愿;他抱着戒慎之心,祈求一路平安。当年大唐玄奘和尚赴西方取经前,曾做得吉祥之梦:梦见莲花托足,好风扶翼,给了他十足的勇气。空海不知是否也祈得吉祥之兆?
事实上,空海从未恐惧,而是充满喜悦和信心的,他相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的话,他还想由大唐到天竺去,一探佛教发源的圣地,一定收获匪浅。
虽然说,这一去经年,险阻重重;天伦离散,多少人为离情所苦,空海却不为所动;因为他已过惯云游的生活,环境的变迁,时光的消逝,不过是生命长河中的浮光掠影,何能影响他的心情?
于是,他从容不迫的登上遣唐船,开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
日本这次的遣唐任务十分盛大,共有四艘船前往中国。空海所搭的第一艘船,从难波(今大阪)出发,前往九州肥前国田浦港(今平户市),和其他船只会合后,再于七月六日正式出发。
第一艘船上共有二十三人,包括大使、学者、僧侣等;第二艘船上则除了判官等二十多人外,还有位大人物,即传教大师最澄。
最澄乃日本天台宗开宗祖师,而空海日后也成为日本真言宗始祖,两人都堪称日本佛教改革者;没想到早在西元八○四年,两人便在遣唐任务上相遇。
空海对最澄十分尊敬,得知他小小年纪便出家,十九岁时,就在比睿山建造草舍,日诵《法华》、《般若》等大乘经典,并得到唐僧鉴真大师传来的《法华玄义》等书,不断研讨,奠定日本天台宗的基础。二十二岁那年,他已经成立一乘止观院,备受桓武天皇敬重。
空海比最澄小七岁,最澄成立一乘止观院时,空海还是个十五岁的髫龄小子,连佛法是什么都还不懂。最澄后来登上内供奉十禅师的宝座,那一年空海刚出家,浪迹天涯,没没无闻,和最澄崇高的地位焉能相比。但空海心知肚明,地位的崇隆,并不代表修法的高低——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这次最澄的任务和一般人不同,他是以宗教考察名义出国,所以短期内就可回国。尤其令人羡慕的是,有了这次出使的见闻,更能彰显当权派以及最澄的宗教地位。无怪乎其他人倚在船边,依依不舍望洋兴叹时,最澄的神情却是轻松自在的。
第二天,七月七日,平静的海面掀起大风浪。没想到大海的风险来得快捷,令大家措手不及。
滔天巨浪如猛兽般,张牙舞爪、漫天盖地而来;船儿载浮载沉,任由大海摆布。摧枯拉朽的力量,瘫痪了船只的航行能力;船上的人随着摇摆倾斜的船板,翻来滚去。惨叫声伴随晕眩呕吐声,都被大浪的巨吼盖过。为了维持一线生机,大家拚命抓住固定的物体,以免被大浪打入海中。
那时日本造船技术极差,据说船无梁柱,只用木皮拼凑;为防渗水,则在木皮缝中塞入海藻,一遇大浪,自然很容易解体。
空海比任何人都清楚船体结构,因为他涉猎唐书最多,也看过讲解造船技术的汉文书籍。他突然想到:‘船帆处犹如人体脊骨,是最坚固的地方。’于是他狂喊着:
‘大家往船桅处靠拢!’
在千钧一发生死之际,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谁还管别人的安危?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空海紧抱木柱,任由风浪拍击,打得全身湿透。他想到自己过去苦修时,也曾历经重重艰险,耐尽煎熬,只要稍具定力,这点风浪又算什么!再说,这狂飙的骤雨暴风,不正透露着宇宙强悍的脉动,只要穿透这层恐惧,就能体会大自然澎湃的活力。人,就是须体会天心,达到天地人和合的境界,才能真正悟入大道。
这正是空海的使命:不管道理再深,体会再难,他也要为世人振聋聩、开智慧。空海相信,在未达成上天交付的使命前,上天是不会让他死的。
这时,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已被大浪冲失得不知去向;而第三及第四艘船,则被大浪打翻,人和船一起沉入海底。相较之下,第一艘船还能在风浪中挣扎,尚未解体,已算是非常幸运了。
不久,风浪渐渐停了。第一艘船上幸存的人,这时才精疲力竭爬上船舱,检视船体。他
们发现船体虽然残破,仍能勉强前行,都不禁赶到庆幸。
但是,船却失去航线,迷失在茫茫大海中。测量的仪器坏了,大家只好用目测寻找方向。就这样白天观太阳,夜晚观北极,浑浑噩噩地熬过三十天。
三十天后,船上的水粮消耗殆尽,大家又渴又饿,前途茫茫望着大海,心想若无奇迹出现,只有坐以待毙。就在这时,听到有人高呼:
‘看!海水颜色不同了,陆地不远了!’
原来在江海交会处,海水颜色必起变化。这一发现,大家又鼓起生存的勇气,刹时间,欢呼声震天价响。屈指一算,他们已经在海上漂流三十四天。
八月十日,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抵达福建。九月一日,最澄所乘的第二艘船,也从迷航中脱险,抵达明州宁波府。而另外两艘船则人员全部罹难,船只也沉入大海。
根据近代日本人研究,从西元六三○年到八九四年,两百多年间,日本共遣唐十九次,顺利抵达者八次,其余十一次皆罹难,成功率还不到一半。
这也说明何以日本人至今仍缅怀遣唐使的功绩,要不是这些人出生入死,引进先进的大唐人文及科技,如何能推动日本文化的蓬勃发展?而空海此行的收获,更对日本文化的发展造成极大冲击。
【入唐第一关】
空海所搭的遣唐船上共有三十多人,好不容易逃过海难,千辛万苦到达大唐,大家心想,以后的身份就是大唐贵宾,应该备受礼遇。没想到船只靠岸,非但无人迎接,海防还下达禁令不准上岸。这些日本人不明所以,不仅感到失望,更十分气恼。
原来当时日本遣唐船都循两路上岸:一条从北边,绕过新罗(今韩国南部),于山东靠岸,再走陆路到达长安;一条循南方,经日本九州,在江苏一带登岸,也有京城派来的使臣接待。但不巧的是空海所乘的第一艘船,由于偏离航道,竟在福建登陆。上岸的地点是长溪
县赤岸镇,一个闽越小镇,蛮荒闭塞,唐朝时才有汉人移入。无怪乎当地人一听说日本人来了,不了解遣唐使是什么,却想到可怕的日本海盗,于是大为紧张。
‘将船上的人严密看管,不准上岸!’这是海防发出的第一道禁令。
在语言不通、观念差异下双方交涉了月余,赤岸镇的海防仍然坚持原则,不予放行。大使藤原葛野麻吕不得不放弃谈判,另谋他途。
‘我们离开此地吧!将船开往福州,或许能遇到开明的州官,准予上岸。’
船于是再度启航,在海上折腾数日,于十月三日到达福州。不料当时福州刺史柳冕因病辞官,代理刺史仍是个不明就里的人。他看了藤原亲手写的入关书表,对一行人的身份仍然怀疑。
‘这么拙劣的汉文,怎会出自遣唐使之手?一定是骗人的!’
代理刺史愤怒地把书表丢于地上,不予处理。
藤原一共上书三次,非但未打动州官,还惹恼了人家。州官下令封船,将船上日本人全部赶上沙滩。大家惊惶失措,开始恐惧州官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
这时,既着急又尴尬的藤原,只得放下身段,求助于空海。原来早有人向他建议,说空海精通汉文,文笔尤佳,书表应由空海来写。然而藤原却认为空海籍籍无名,岂能信任他?如今,情势已到穷途末路,藤原心想,就姑且让空海试一试吧!
空海临危受命,从容摊开纸,提起笔,就坐在沙滩上振笔疾书起来。没想到顷刻之间,便完成一篇绝妙好文——
‘高山虽澹然,唯禽兽不辞劳苦来投归;深水虽不言,唯鱼龙不惮倦困而来赴……’
洋洋洒洒一路写来,他强调这次遣唐任务,是仰慕大唐天子之德,不惜性命危险而来,所以望能惠予放行。果然,州官一看,便知文章出于高人之手,若非日本天皇派遣的使者,怎能有此功力?他立刻下令放行,且觉先前怠慢不当,理应补偿。不久,代理刺史亲来致歉,并安排食宿,大礼款待。
一篇文章竟造成天差地别的效果,真是令人料想不到!
紧接着,为安排遣唐人员前往长安,州官备好书表,命人兼程赴京,并请藤原等耐心等待。于是,大家又在宾馆住了个把月,眼看时间一日日过去,朝廷的回复却迟迟未能到达。
‘人已到了中国,长安方面若不准进京,岂不太过份了!’
大家想到这一路来的波折,不免怨声载道。而大使藤原对于出发前后的际遇,更是感慨良多——
‘出发前何等风光!蒙天皇赐宴,并赐被三领、衣一套、黄金二百两。犹记临行那天,天皇设宴饯行,亲自赋诗送别,感动得我涕泗如雨。当时即想,旅途再艰险也值得了,没想到今天境况如此不堪……’
言下之意,对于来到中国所受的冷淡,备感委屈。而接下来长安方面的反应,藤原也不表乐观。
然而,他却猜错了——
其实中央不同于地方。大唐皇朝对于外宾接待工作出其慎重,故较为耗时,并非故意延宕时日。当福州来者将遣唐使恳请入京书表,送至长安,尚书省礼部立即动员起来。礼部‘主客司’主掌‘诸蕃朝聘之事’,行程的安排、驿传、给赐等工作,总揽包办。他们尽快装饰好马车,选好前往迎接的人员,兼程赶赴福州。同时,礼部并与‘鸿胪寺’密切联系,举凡入京后的朝贡仪式、赐宴安排、往来事务的接洽协调,皆交由‘鸿胪寺’负责。原则上,‘凡四方夷狄君长朝见者,辨其等位,以宾待之。’其周延的程度可见一斑。
贞元二十年(西元八○四年)十二月隆冬,礼部派来的接待人员到达宾馆,一时之间,骏马礼车,好不壮观!百姓都来争睹长安来者的风釆,对于日本使者更是既好奇又崇敬。
藤原等人终于扬眉吐气,放下心中疑虑,风风光光上了礼车,沿途都有朝廷人员护送接待,此去七千五百里旅程,不会再受到冷落了。
空海由于语言的便利,一路上和礼部人员聊得最为投契。大家细数日本历年的遣唐学者,提到在唐玄宗开元五年(西元七一七年)来到中国的吉备真备,他的勤学精神最是令人津津乐道。
‘吉备真备在长安拜赵玄默为师,并在鸿胪寺单独求学。听说他从早到晚读书不懈,持续十七年都是如此。’
‘吉备真备回国前,还将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全部用来买书;还买了许多日本没有的器物,如测影铁尺,乐器铜律管等等。’
‘不只这些,听说还有角弓、射甲箭、平射箭等种种兵器,对日本贡献良多。’
礼部人员七嘴八舌,争相称颂吉备真备,当然也为中华文物影响日本,感到骄傲。
空海听后,不免提醒自己:‘我既已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就该把握此千载难逢机会,切勿空手而回。’
当时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和不空、惠果之间妙不可言的法缘传承,竟然在这次大唐之旅中实现了。
【长安拜师】
往长安的路上,风景时而雄浑,时而秀逸;时而奇峻,时而平旷。果然如古人言:‘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而令远来的日本人更为讶异的,是进入长安城后,看到长安城的繁华富丽……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活络的人潮,热闹的街市,谷麦山积,百货辐辏,真是富足乐利!
此外,房舍栉比,大道纵横;玊辇金鞍和七香马车,载着王侯贵族,呼啸而过,看得人眼花撩乱。
当时,长安的宗教气氛浓厚,不仅佛教塔刹如林,景教、拜火教、摩尼教等西方宗教也随着金发碧眼的传教士涌入长安。
‘真是兼容并蓄,好一个国际化的大都会!’空海不禁赞叹。
抵长安不久,遣唐使藤原便动身返国。那年是唐顺宗永贞元年(西元八○五年),空海住进长安西明寺。
空海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为了对长安城作一番巡礼,他每天不停地行脚古迹塔刹,和中国儒士问学究道,参加法筵讲座等。他并不急着拜师,相信因缘和合时,自然水道渠成。
这段期间,除了巡礼古迹塔刹,和中国儒士问学究道,并参加各种法筵讲座。他也接触外国僧侣,为了学习梵文及印度佛学,他在醴泉寺结识印度僧侣牟尼三藏及般若三藏,还有数名南印度婆罗门。其中牟尼三藏出身于印度首屈一指的大寺院——‘那烂陀寺’,正是空海向往的佛学圣地。从这位智通古今的高僧口中,空海更为了解印度佛学。而另一位般若三藏更是远近驰名,他曾随龙智菩萨学习瑜伽,学养深厚。两位高僧对空海都极为赏识。那年,般若三藏刚译完《新华严经》及《六波罗密经》,将译文写于贝叶之上,赠予空海,可见其对空海赏识的程度。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春尽夏至,空海在长安度过数月,终于时机成熟,殊胜的因缘就要来到——
有一天,西明寺志明法师、谈胜法师来访,闲聊中谈起一人——
‘你到长安遍谒高僧大德,却未见此人,实在可惜!’
他们所说的正是青龙寺大和尚惠果!
‘他不仅是青龙寺灌顶阿阇梨,更是大兴善寺大广智不空三藏的嫡传弟子。你想知道这段密宗传承史吗?待我们说给你听。’
于是,两位法师便从密宗的缘起谈起——
最初,大日如来于法界宫,将传法秘玺及《金刚顶经》、《大日经》两部经典,传给金刚萨(土垂)。佛灭后八百年,经龙猛菩萨、龙智菩萨一路传下去……
‘直到我朝玄宗皇帝开元四年(西元七一六年),密宗传法人善无畏三藏来到中国,第二年,他翻译了《金刚顶虚空藏求闻持法》……’
‘啊!就是那部经引我进入密教的!’空海欣喜地说道。
在空海心中,时光不觉回到他十八、九岁时的青涩年华。当他从沙门(可能即勤操法师)手中接过《金刚顶虚空藏求闻持法》时,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为大法来到中国。现在终于明了这部经的来历,岁月悠悠,往事却历历在目啊!
‘由于善无畏三藏的缘故,两部曼荼罗的密教系统才得以完整传入中国。善无畏三藏传法于一行禅师,而一行禅师于开元十五年圆寂,并没有嗣法弟子,眼看法脉就要在中国断绝了!这时,印度的不空三藏身负重任,千里迢迢来到中国,译经、传道,将正统密教发扬光大。’
这位密宗大师就一直留在中国,玄宗赐封他为帝师之尊,敕令供养……
‘代宗大历九年(西元七七四年),不空恬然示寂,其弟子觉超六哲之一的惠果大师得付大法。这位惠果大师现住青龙寺,是目前密宗最杰出的觉超大哲;你好不容易来到中国,怎能不参见这位大师?’
这一句话点醒了空海。果然,密宗的主流在中国,而代表正嫡的大师就在长安。奇怪的是,他一听见惠果的名字便倍感亲切,迫不及待想见他一面。
这时,年迈的惠果已有觉知,他也在等待着什么。
这天,青龙寺正以斋食供养十方大众,热闹非凡。惠果独自端坐于厅内,一位小和尚将空海引了进来。惠果一见空海,开门见山便说:
‘我早知你要来,我已等你很久了。今日相见,大好、大好!’
空海这时心中的感动无以名状。‘就是他了!’仿佛此生一直在寻觅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尽在不言中’。
不必旷日多寻了,空海当下拜惠果为师。惠果也随即对空海作初步开示,虽然他明知以空海的程度,‘只证不说’即可,何需多费唇舌!
‘一切众生身心实相,本与大日如来完全平等,所有功德无不具足;但是却因无明妄想,遮蔽智慧之眼,故不能发现自身之光明。所谓密教之“密”,乃指众生本身这个秘密,而非外来之秘。’
空海也回应惠果的话,说道:
‘大日如来之“日”,乃除暗遍明之意,这是如来智慧之光,遍一切处,照明万有,不分昼夜。此与世间日光有蔽则障,昼出夜隐,大不相同。故说大日如来平等开发一切众生善根,这也就是我当初选择密教的原因。’
从那日开始,空海便由惠果带领,专心参悟‘诸佛所秘,众生所秘’,终于勘破无明,直达真如法性。
空海日后为惠果写的碑文中有云:‘波涛万万,云山几千也。来非我力,归非我志;招我以钩,引我以索。’可见师徒二人因缘相应之深,及对上师感恩的难以言尽。虽然师生之缘只有短短数月,却令空海一生受用无穷。
【青龙寺大弟子】
惠果初见空海,即对他非常器重。据说他无意中曾向弟子透露:‘空海乃三地菩萨也!’可见他早知空海普门大机的根器。
空海在青龙寺进步神速,第一个月入胎藏界法灌顶坛,第二个月入金刚界法灌顶坛,到了第三个月,惠果将传法大阿阇梨的职位授与空海。短短三个月,空海完成了别人一辈子学不来的课程。
‘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呀!’不止是同门师兄,连师父惠果都忍不住赞叹空海。
惠果曾私下对空海透露:
‘我的弟子众多,出家、在家众皆有,但都或学一部大法,或得一尊一契,无人能兼而贯之。像你这样于短短数月,即以两部秘奥坛仪印契,可谓空前。’
惠果同时说道,他目前是以‘泻瓶’般倾囊相授,一来见空海根器大利,二来也因时间紧迫——
‘我年事已大,不久将去,你要好好把握这段难得的因缘,将密宗发扬光大。’
除了传法,惠果还希望空海将佛经、法器等流布海外……
‘我准备召画工画胎、金诸曼荼罗,请铸工造佛具,请写经生抄经,让你带回日本。’
惠果说到即作,一时之间,青龙寺内人才济济,画工、铸工、写经生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
空海也竭尽所能,除了自己忙于搜集佛教文物,也托中国友人帮忙。其中越州节度使中丞大都督,主动命手下多方搜寻,不止佛教器物,连诗赋、碑铭、卜筮、医药,一应俱全。希望空海能将将这些文物携回日本,发扬光大。
于是就在那个时代,许多中国珍贵文物,藉空海传入日本,至今仍被日本列为国宝。如存于神护寺及东寺的‘两界曼荼罗图’,又如在高野山‘灵宝馆’所陈列的许多密宗经典,它们都属于唐代抄本,乃空海当年携带回国。在没有官方支助下,民间的动员能有如此成绩,也着实令人惊叹了。
空海在青龙寺虽有惠果师父大力栽培,却也令别人眼红;其中以同门师兄珍贺对空海最为不满。他曾向惠果反应,何必传授外来和尚密宗大法,此举对中国不利。惠果不愿多言,只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珍贺自觉无趣,对空海更加排斥;但空海无意树敌,只有多所忍让,于是珍贺内心起了挣扎。
一天晚上,珍贺梦见两个持武器的凶神,恶形恶状朝他攻击,他被吓醒,顿时痛悔得流下眼泪。
‘只因私心妒意,无法释怀,招来人神共愤……’
其实珍贺也知自己不对,只是不愿认错。梦中的警示让他痛下忏悔,他鼓起勇气向空海道歉,并表示愿意作空海弟子,任由他差遣。空海立即原谅珍贺,也结束了这段同门恩怨。
一晃眼,秋尽冬来,花残叶落,又到了瑞雪纷飞的时节。算一算,空海已在惠果门下待了数月。这短短数个月,惠果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空海自觉何德何能,对师父更是感激不尽。
这天,惠果将空海叫到身边,似有大事要向他宣告。
‘空海,我已将大法传授给你,抄经画像的工作也已完成,你应早归故乡,流布天下,
才是苍生之福,四海之幸。’
惠果说话时已气虚力弱,这位老人似乎真到了风烛残年。
‘师父,我还不想走。’
空海似有不祥预兆,不由得流下两行眼泪。
‘不要执着!此土缘尽,你留下无益。你应将两部大曼荼罗,一百余部金刚乘法,及三藏转付之物,并供养之具,全部请回贵国,令其保存传布于大唐之外。’
‘我已年老,不久人世;你无须难过,人之生死,极为平常。我俩宿缘深厚,多次相约来到人间,弘演密藏佛法,彼此代为师徒。这一世,你在西土接我足迹,我亦将东生入你之室,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已定,大事因缘,不可说也。’虽言不可说,惠果其实已把因缘点破。空海这时也了然于心,只是对师父的感情仍难以割舍。
‘你只要时时想到增苍生福、泰万民乐,即是在报答佛恩师德,忠于国、孝于家也。你远涉归国后,将我深法流布出去,我便心愿已了。勿久滞于此,切记切记!’
惠果的句句叮咛,声声催促着空海早日回国弘演秘法。师父这么深重地付托,空海不免疑惑此中的真意为何?师父为什么说‘此土缘尽’呢?
回顾中国历史,应知惠果指的正是‘会昌法难’。
唐武宗会昌五年(西元八四五年),武宗及宰相李德裕崇信道教,严禁佛教,毁佛寺四万余,下令二十六万僧尼还俗,给予佛教毁灭性的打击,史称‘会昌法难’;其与北魏太武帝及北周武帝的毁佛,并称‘三武之祸’。幸好惠果生前已嘱空海将密宗重要经典器物带到日本,保存下来,否则很可能毁于会昌法难,断此法脉源流。
惠果于唐顺宗永贞元年(西元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圆寂,与空海的师徒关系只有短短数月,但这件事的影响却是跨国界、贯古今,更在密宗传承史上留下光灿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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