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寶笈"特展之書法里的魏晉風度
故宮博物院為建院90周年推出了一系列大展,其中9月將開幕的「《石渠寶笈》特展」尤為令人興奮,已經公布的部分展覽作品包括了《清明上河圖》、《伯遠帖》、《展子虔遊春圖》、《馮承素摹蘭亭帖卷》、《聽琴圖》、《明宣宗行樂圖》等家喻戶曉的名家書畫作品。「看展覽」也將分幾期介紹這些傳世的精品,此第一期介紹的是魏晉書法作品:
《馮承素摹蘭亭帖卷》
魏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充滿死亡、憂患、痛苦和多災多難的年代。因為直面生命的脆弱,親友的「一時俱逝」,讓當時的人變得敏感而自覺。
玄學興起,文學變化,風尚轉型(他們把讀經典的時間,用來清談、吃藥和喝酒)由此,也呈現了一批特立獨行、有人格精神的人。
在魏晉時代,士大夫們極端痛苦,卻又極端快樂地生活著。「魏晉風度」成了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專有名詞,一種人格的範式,也是中國人精神品格的重要組成部分。
王羲之在永和九年
王羲之(西晉太安二年-東晉昇平五年,即303-361年),琅琊王氏,王導之侄,16歲時被郗鑒引為「東床快婿」。王羲之學書,初從衛夫人,後轉學鍾繇、張芝;博採眾長,推陳出新,精研書體,變質樸為流利妍美。
在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的三月初三,51歲的王羲之任會稽內史,以修楔的名義作東道,在今紹興蘭亭舉行了一次文人雅集,謝安、孫綽等41位當世風流人物雲集。大家欣賞山水、飲酒賦詩,暢敘懷抱,探討哲理,盡情歡樂。同時也感到時光流失,良辰不再,美景難得,悲從中來。以此為題,要求每人作四言詩和五言詩各一首,以此紀念。今存21人所坐詩37首。由王羲之記錄並作《蘭亭集序》(下簡稱《蘭亭》)。
文徵明《蘭亭修契圖》 故宮博物院藏(非展品)
永和九年,這是一個時間概念(353年),但作為《蘭亭》的開篇四字,出現了無限的想像空間。
從時間上講,這一年,王羲之51歲,而他所處的東晉立國已近40年,距離其亡國還有60年。從空間上講,王羲之從北方隨父輩遷至江南,這裡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縱游山水,俯仰宇宙,卻又喚起了家國之痛與生命之悲。這是貫穿於《蘭亭》字裡行間無法排遣的憂鬱情懷。
文章探討「死生亦大矣」的主題,儘管生死無法迴避,但在短暫中把握世界於人生,珍惜瞬間的快樂。在酒性達到高潮的時候,一種虛無主義的感傷在宴席間瀰漫,而這種感傷又以清新脫俗的語言和疏朗的格調錶述出來,帶有王羲之特有的通俗和魏晉風度形而上意義將此文一氣書成。
酒力催生佳作,相傳王羲之寫《蘭亭》,「其時乃有神助」,「及醒後,他日更書數十百本,無如跋楔所書者」。因此,他自己也十分珍惜,把它作為傳家之寶。金聖嘆在《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九中贊:「此文一意反覆生死之事甚疾,現前好景可念,更不許順口說有妙理妙語,真古今第一情種也。」
這一幅書法一直傳到王羲之七世孫智永和尚,智永死前他將 《蘭亭》傳給弟子辨才和尚。辨才知道 《蘭亭》的價值,將它視為珍寶,藏在他臥室樑上特意鑿好的一個洞內。
當時,唐太宗李世民喜愛書法,尤愛王羲之。他舉全國之力尋找王羲之的字卻不得《蘭亭集序》,當李世民得知他此書也許在辯才和尚處,便多次派人去索取,可辨才和尚始終推說不知真跡下落。而後,唐太宗派監察御史蕭翼與辨才接近,尋機取得 《蘭亭》。蕭翼對書法很有研究,與辨才和尚言語投機。待兩人關係密切之後,蕭翼故意拿出幾件王羲之的書法作品給辨才和尚欣賞。辨才看後,不以為然地說:「真倒是真的,但不是好的,我有一本真跡倒不差。」蕭翼追問之下是辨才從屋樑上取下《蘭亭》真跡給蕭翼觀看,蕭翼隨即將其納入袖中,同時向辨才出示了唐太宗的 「詔書」。辨才方知上當。辨才失去真跡,積鬱成疾,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唐代著名畫家閻立本根據這一故事創作了一幅《蕭翼賺蘭亭圖》。閻立本在畫中將蕭翼的機智、狡猾和辨才和尚的謹慎、疑慮刻畫得非常傳神,人木三分。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宋摹本)遼寧省博物館藏(非本次展品)
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非本次展品)
唐太宗從辨才和尚那裡得到《蘭亭集序》真跡之後十分高興,將其視為神品,令當時的書法名家趙模、馮承素等人臨摹數本,分賜親貴近臣。唐太宗生前對《蘭亭集序》愛不釋手,曾多次題跋,死後隨葬昭陵。至此,從353年王羲之寫出《蘭亭》,到649年《蘭亭》殉葬,真跡的遞藏史終結。後世所傳《蘭亭》多為摹本和刻本。
世間《蘭亭》無真跡,馮承素「響搨」成為真跡化生
在沒有影印技術的古代,唐代的複製方法是「響搨」(雙勾填墨)。這種方法的有點是比較接近原帖,但藝術、技術要求嚴格。唐太宗曾命供奉搨書人馮承素、趙模、諸葛貝等摹搨若干。另外一種複製方法是臨寫,傳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都有臨本。此外,在傳世《蘭亭》中,還有大量刻本。法帖刻石(木)捶拓到北宋才興盛起來,其中以北宋流行的「定武本」最為著名。
《馮承素摹蘭亭帖卷》,白麻紙本,24.5x69.9cm
而此次故宮博物院《石渠寶笈》中即將展出的是馮承素的摹本。本幅由兩紙拼接,前紙13行,行距較松;後紙15行,行距偏緊。帖首前隔水上端有舊題「唐摹蘭亭」,左邊騎縫處殘留「神龍」 小璽半印,故稱「神龍本」。此本遞藏南宋內府、元代郭天賜、明代項元卞、清代內府,全卷鑑藏印多達百方,後紙有諸家題識觀跋十七則。
帖首前隔水上端有舊題「唐摹蘭亭」,左邊騎縫處殘留「神龍」 小璽半印,故稱「神龍本」。
此卷所見「神龍」印,郭天賜至元癸巳(1293年)的題跋指為唐中宗的年號印。中宗李顯為武則天所出,一生兩次登基。郭天賜把此本《蘭亭》定名為「神龍本」。他說:「此定是唐太宗朝供奉榻書人直弘文館馮承素等奉聖旨於《蘭亭》真跡上雙勾所摹。」郭天賜所說的「馮承素等」只對出自於誰之手做了整體判斷。
元代郭天賜跋
到了明代萬曆五年(1577年),這本《蘭亭》轉到項元卞手中,他題「唐中宗朝馮承素奉勒摹晉右軍將軍王羲之蘭亭楔帖」由此坐實為馮承素摹本。但項元卞卻把馮承素和「神龍」年號印聯繫起來,赴會成中宗時代的人,而這一判斷在歷史上不被認同。
明代項元卞題「唐中宗朝馮承素奉勒摹晉右軍將軍王羲之蘭亭楔帖」
無論如何,這本《蘭亭》是公認的唐人摹本,很多特點都符合米芾《書史》所記他當時收藏的最佳唐摹本。啟功《蘭亭帖考》中認為「從摹本的忠實程度方面來看,神龍本既然這樣精密,可知它距離原本當不甚遠。」
世間《蘭亭》無真跡,人們一直把唐代摹本當作真跡的化生。1965年郭沫若發起的懷疑《蘭亭》真實性的「反應唯物史觀與唯心史觀」論辯也正是針對「神龍本」:
1965年6月,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在《文物》雜誌發表了一篇《從王謝墓誌出土論〈蘭亭序〉的真偽》一文,認為,從當時南京出土的王謝墓誌(晉代)來看,《蘭亭序》失去了晉人慣用的帶有隸書筆意的筆法,而與唐以後的楷法相一致。從布局看,蘭亭序》開頭,「歲在癸丑」的「癸丑」二字,像是後人加上去的,原來是空白。再者,《蘭亭》「悲從中來」的思想情感與王羲之本人不符。因此斷定它不是晉代王羲之遺留下來的作品。
郭沫若認為最有可能「偽造」這一《蘭亭》的是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和尚,且「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也是禪師口吻。
對此,江蘇省文史館館員、書法家高二適不以為然,寫了篇《〈蘭亭序〉的真偽駁議》與之爭論:唐初諸家都學王書,沒有理由否定他們的鑑別力。其次,若以東晉書法當接近於隸書,而《蘭亭序》卻行書,因此就懷疑《蘭亭序》非晉之作,這是方法論的錯誤。且《蘭亭序》的美學趣味和魏晉風度一致。高二適認為《蘭亭序》仍是王羲之手筆,並非後人偽作。
然而,他們所爭辯的《蘭亭》均為馮承素所摹的「神龍本」。在摹寫《蘭亭》的時候,身處唐代,也許人本身已經失去了魏晉時代的風範;有沒有可能在無意中將唐代的風氣融入書寫中?或者是有意識的把《蘭亭》原有的審美基調適當的往唐太宗或者初唐的趣味上靠?也很有可能在原有《蘭亭》的結構上加了唐代書法的起、收筆等書寫動作?這一切也許只有《蘭亭》真跡出現的那天才可能揭曉,而《蘭亭》真跡也許早不存在於世。
「三希」之稀《伯遠帖》
那麼,我們還有沒有機會看到真正的晉人手跡?將在《石渠寶笈》特展上展出的《伯遠帖》里,觀眾可以真正悟到「魏晉風度」。
王珣的《伯遠帖》在乾隆丙寅年(乾隆十一年,1764年)收入清宮內務,經乾隆品題,與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並藏在養心殿西暖閣內的盡間,乾隆御書匾額「三希堂」。
而「三希」里《快雪時晴》是唐人摹本,《中秋帖》是宋代米芾的臨本,都不能真正體現東晉人的「江左風流」(《伯遠帖》卷首乾隆御書)。其中唯一能一窺南朝文人雋朗風神笑貌的只有王珣的《伯遠帖》。《伯遠帖》也成為觀察晉人原跡手帖的最好依據。
王珣 伯遠帖 25.1x17.2cm
「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情期群從之寶。自以羸患,志在優遊。始獲此出意不克申。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
《伯遠帖》是一封信,王珣和朋友談起「伯遠」這個人,在青年求學時表現優秀,特別出眾。但因為自幼多病,淡泊悠遊山水。沒想到剛出仕不久,卻亡故了,生死永隔,再不得相見了。
王珣(350-401年)是王導第三個兒子王洽的孩子,《世說新語》里記錄,王珣處於政治權利的核心,在大臣間爭權角力之時,常常表現出政治世家的權謀機智。從《伯遠帖》中我們依稀看到在政治權謀和生命本質實有虛無之間,魏晉的世家子弟的複雜心事。
附:何為《石渠寶笈》
石渠寶笈 線裝影印本(2010年版)
《石渠寶笈》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宮廷編纂的大型著錄文獻,共有三編,由乾隆皇帝命令大臣編纂,初編成書於乾隆十年(1745年),共四十四卷;二編成書於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共四十冊;三編成書於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共二十八函。書中收錄的均為清朝宮廷所藏之書畫作品。收錄藏品計有數萬件之多。
其中著錄的清廷內府所藏曆代書畫藏品,分書畫卷、軸、冊九類;每類又分為上下兩等,真而精的為上等,記述詳細;不佳或存有問題的為次等,記述甚簡;再據其收藏之處,如乾清宮、養心殿、三希堂、重華宮、御書房等,各自成編。一套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一套現存台北。
附:全本《伯遠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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