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風信帖》
《風信帖》是日本平安時代高僧空海的代表作。空海渡海來唐,從晚唐書家韓方明處得授筆法,自雲其書頗得「骨法」。可見其對於所學的自信。此帖現存三通信札,據說原有五通,一通給了關白豐臣,一通因失竊而佚。在傳世唐人墨跡極稀少的情況下,空海又是記載中得筆法正傳的高手,因此,直可將此帖作唐人真跡看。從中可窺見不少晉唐人書法的信息。(圖一)
第一札:
起首一「風」字,典型的王《聖教》一路行楷寫法,墨酣筆沉,楷法精嚴,隱含篆意。「信」字草寫,其勢求險,與「風」字呈一正一險的對比,此二字為通篇的開合節奏及筆意定下了基調。(圖二)
此帖所用為禿筆,大量中鋒行筆的點畫在略糙的紙上呈現出一種遲澀與淹留的美,這點頗似魯公的《祭侄稿》墨跡。(圖三)
第一行「風」、「翔」第二行「閱之」、「揭」,第三行「惠止」、「頂戴」,第五行「擬」,第六行「限」,第七行「思」,第八行「會」、「處」,第九行「建」,第十行「憚煩」等字無不顯示出書者精湛的楷書底子。(圖四)今人行草書,通篇缺楷法嚴正之字,一味追求奇趣,殊不知書法中最講辨證法,有奇無正,或有正無奇皆是偏執,今人結字,欠缺從楷法中打通出來的一節,故每到需見楷法森嚴處時,便現力不從心。如婉轉流動處是曲中高音,則楷法森嚴處便是低音。每感古人帖中開張沉靜之氣象,於此不無關係。古人自幼受儒家文化薰陶,重規矩、尚法度,「從心所欲而不逾距」,於率意書寫中也能處處見法,此古今之一不同處。
書法必須有過硬的技法來支撐,但卻不能過分賣弄和炫耀技巧,有所謂的「行家氣」。良寬有的觀點:「不喜廚子做的菜,畫家畫的畫,書家寫的字」原因就在凡有熟練技巧的人多愛賣弄,連米芾有的作品也不免有這樣的嫌疑。《風信帖》的妙處就在沒有這種行家賣弄技巧的成分。如「雲霧兼」三字,(圖五)行家寫來,按技法訓練的一般規律,至少會左右取取斜勢,求點變化,在點畫的粗細上也會注意區別,但自然書寫狀態下出現的這些顯得有些脫節的字卻恰恰是此帖高妙的地方。因為在自然自在的「生命態」里呈現出來的筆致也許不盡合法,卻未必不是合理的
再如第七行的「不能」「東西」兩組字間的連帶,(圖六)按技法運用的常規,也是應該避免雷同的,但以「因勢生形」的筆法規律來看,這也是合理的,恰恰有了此類不常規,因情因勢隨機生髮出來的「弦外之音」豐富了此帖的信息含量,無遮無掩地記錄下作者書寫當下的自在狀態。更由此可證,書藝的最高標準不僅僅顯示在「技」層面上的精熟,還有在「道」層面反應出來的「心」與「技」的一體性,兩者須以 「自然融通」做檢驗。
第二札
與上札相較,此札用筆多以側鋒取勢,篆籀意味要少些,頗近流傳到日本的王羲之《喪亂帖》,側鋒用筆的大量運用,使得通篇筆調遒媚厚實;點畫粗細對比的加強及更多楷法森嚴的字的加入使此札頗為莊矜。學者可從其中「不具」「九月xx日」「釋」等與前札相同的字里,體會大手筆們善於「因勢生形」「法無定法」的高明手段。(圖七)「筆隨勢生」的規律在運用中的最好驗證便是此類地方,王羲之「羲之」二字千帖千面,無有雷同,即是化通心手後的代表。古人有連寫數個相同的字,透過光線可以重疊的本事;也有千變萬化,不相雷同的能耐。
前札筆勢多圓,此則多方,所謂「方正字形」就是強調楷書的基礎,筆在運行中沒有到達由楷書中歸納出來的字法生成之「理」的關節點上,是大家們共同遵守的一個底線,就象人的相貌,雖各有不同,但骨骼的基本結構卻是相同的。在遵循這一規律的前提下,再用心於結法的開合、欹側變化等。會通之際,行隨勢生,筆下無不如意,開出朵朵「墨花」。
此札中不少字近似懷仁的集字《聖教序》,如「忽」、「及」、「書」、「法」等(圖八),源出有自,一目了然。雖點畫的精勁挺括不啻,卻在遒厚棉實中現出作者的自在不拘,更沒有經雙鈎廓填後帶來的質感上的損失。
第三札
此札草意加重,人謂之如秋空浮雲,有一種清朗高曠的意境,(圖九)觀古之大家書,常常是千帖千面,這便是打通了筆法、字法的關節,沒有了「法障」。書法到高妙的境界除了通過技法的訓練消除「法障」外,還要「心障」具除。空海的筆下總有一股清健雄厚之氣,不過分拘泥於一點一畫的缺失,筆如天馬行空般在紙上飛馳。宗教和藝術洗滌人的心靈,也開發人的真智大慧,人的真如本性和潛在生命內力在通過自我的修煉得到徹底喚醒後,人的智慧就象一淙活潑潑的泉水,不擇地的汩汩湧出。形諸於紙,則成如此佳作。字是人的心電圖,從中可以反映出作者的心性修為,此不以入世出世有分別,也不以修飾偽裝能遮掩。可見字雖形生於紙上筆下,根卻在人的心中。
作者在書寫此札時心境似頗為暢快,第一行的「書札」、「慰情」之連帶已露出消息(圖十)
行筆至第三行「至九日」三字(圖十一),一氣連接,略無凝滯,悠揚而自在。
到第七行末「意也」(圖十二)二字更是勢出紙外卻又復回於紙內,讓人於虛驚之餘,領略空海此時的愜意與得意,令人意遠。
至倒數第三行時(圖十三),狂態露處,手舞足蹈,幾乎沒給「遍照狀上」四字留位置,只能逼到紙邊,蜷在一角。「九月五日」用筆更是勢不可扼,,猶如一段旋律的末尾加長音,一瀉千里又戛然而止。
末行小字「止觀座主法前謹空」(圖十四),似空谷回聲從天外飄下,又如秋空浮雲邊掠過的一行歸雁,給通篇的結束帶來一絲神秘而意外的色彩。
此帖三札中每札皆有一個「因」字(圖十五),並且其末筆具衝出「口」外,此筆勢源自於章草,翻檢書法字典,晉、唐、宋、元諸家傳古法者,大都沿用此筆勢,而筆下古法流失較多者,多不見此細節。雖此不起眼之細節,亦可見書法承傳中,那些「千古不變」(不能變)的東西和「因時相轉」(可以變)的東西,古人是很重視和講究的。
觀日本人古書,雖重書之「法」,卻普遍不及中國古人對法的深入程度,所以兩相比較,中國書法的那種精嚴博大,剛正沖和的氣象在日人書中很難見到;而日本人的字里卻有一種空靈純凈,本色天然的東西,卻是中國書法里所少有的。
書講法,也循道,真正高妙的作品裏往往有一種類似宗教般神奇的力量在做支撐,在一點一畫間,凝結的是人精神的力量,是一總修煉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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