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傳記文學“群英會”散記
09年7月22至24日舉行的中華傳記文學(香港) 國際學術研討會,是兩岸三地史無前例的傳記文學群英會。與會者不乏知名度甚高、創作或研究成果累累的作家、學者。其中,最富傳奇色彩的當推來自台灣的唐柱 國教授。這位年逾古稀的豐腴長者外表平平無奇,胖胖的圓臉上一對濃眉下的雙眼總是笑眯眯的。令人想起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但人不可以貌相,其從右派學生到特 工學者的獨特生涯極不尋常,尤其半世紀前千里南逃冒險偷渡的一段經歷驚心動魄,引人入勝。
話說此乃1957年那個“不平常的夏天”之後的嚴冬季節。由毛精心策劃、鄧全力實施的“陽謀”早已首戰告捷,具自由主義思想的一眾大陸知識份子精英幾被一網打盡,六億神州寒風凜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肅殺景象。但當局仍窮追猛打,包括在各地大中小學擴大戰果。
12月26日,即毛生辰當天的下午,北京農業大學黨委突然舉行全校大會,要求全體師生員工一律到會,不得缺席。會上當場揪出一名教師和一名學生,經批鬥後即行帶走,不知所蹤。 8 M) ?. Y1 z: j8 P4 `4 T( v0 C
此前5個月,即在7月間“反右”剛開始一個月,原名粟明德的唐柱國已被監控,當局派遣8名學生與之同住一房間嚴加看管,以防其逃逸。目睹上述大會的一幕,唐自忖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事緣當時年僅19歲的粟明德,乃廣西大戶人家出身。其父粟國寶曾為桂系情報機關首腦,中共建政之初,其手下曾在十萬大山地區繼續抗擊共軍,但終告失敗。粟國寶本人被俘後喪生。由於家庭成分不佳,粟明德雖考入大學,卻一直受壓,故於57年5月中共整風鳴放時期十分活躍。未幾反右開始自然內定為“極右”,前景可想而知。
12月27日 上午,該校再次在禮堂召開大會。粟明德早有準備。他頭天晚上已將所有身份證件,連同暗藏的兩塊錢人民幣一起,偷偷帶在身上。到了會場後,他托詞坐在最前面 聽得更清楚,逕自走到前排就座。監視者不以為意,並未隨之前往。過了約一個小時,會議小休息,時值嚴冬,人們紛紛湧向廁所小解。他事前已注意到其前面入口 處只一小門。外面根本看不到裏面。於是他乘人多擁擠之機翻窗而出,迅速跳到牆外,急步穿過旁邊的村莊,再鑽進樹林,然後奔向附近的公共汽車站,乘車往市中 心火車總站。
抵 達之後,粟明德估計當局一定會派人趕到該處找他,便迅即上車離京轉至豐台。其時他身上只剩一塊六毛錢,急需援手,便致電給同學沈野稱:“你弟弟在豐台被車 撞傷了,請你趕快弄點錢來送他到醫院。”沈也是國軍將門之後,接電楞了一下,才明白其意問道:“要多少?”他答:“越多越好。”
之後,他跑到鎮外一處茅廁,蹲在那裏假裝解手。待與沈會面,兩人把身上穿的衣服換穿,以免粟易被認出。接著商量決定一起逃跑。他倆在冷颼颼的茅廁一直等到晚上七點鐘,計畫乘坐的南下火車快要進站時才上車。
此 期間,兩人又凍又餓,渾身發抖。粟明德發現車站旁有個小攤檔賣烤土豆(香港叫薯仔),便請沈去買。沈買了兩個回來全給他吃了,他腹中仍感空虛,順手在身上 一摸,摸到口袋裏竟還有一個土豆。他不解問道:“你不是說只買了兩個嗎?怎麼多出一個來了?”一邊說一邊把它掏出來。沈茫然答稱:“就是兩個呀!”話畢赫 然發現他掏出了一隻小白鼠。 4 h; i2 H) F$ [# z J5 R2 G
原來沈所帶來的錢,是把學校實驗室養的一批小白鼠變賣換來的。買賣匆忙之間,衣袋沒掏乾淨,剩了一隻在裏面。 % y( z! Y3 U% p+ H G0 S
且 說兩人上了火車。一路上車廂裏不停廣播:“粟明德請注意,你的案件你們單位已經決定從輕發落,要是你在車上,請趕快回學校報到。”粟明德自然不為所動。非 但如此,當天深夜列車行至邯鄲,他自感不大安穩,便臨時決定兩人下車,換乘另一班。他們在大雪紛飛的車站轉悠到天亮,才再度登車繼續行程。
兩天后,抵達南行列車終點站廣州。當地氣溫比北京高得多。粟明德靈機一動,心想,如將身上的禦寒衣帽寄存在車站,留下姓名地址,尾隨追捕者可能產生錯覺,以為他們會回去提取,而在車站設伏等候,守株待兔。這樣他們就可以贏得更多的逃亡時間。他便照此實施了。 ) [0 T6 s: W2 t+ `% t
粟 明德的目的地是香港。但他捨近求遠,先繞道東面的惠州然後南行。為此,他們兩人佯裝惠陽專區交通局的技術員,大模斯樣地直入沿途一些村公所或鎮政府,說要 檢查擬建公路的選線或新建公路的進度。那些基層幹部根本不知專區機關的底細,也不敢貿然打電話查問核實其身份。結果所到之處都獲得殷勤接待,免費招待食 宿。 8 @! R' C k' }+ |& L: J0 s3 J% ?
可是其後來到邊防禁區就沒這麼順攤了。他們假扮漁業公司的人員接近邊境,遇到盤問就訛稱與先頭的同伴失散,前來尋找。如此輾轉過了淡水來到葵沖(與香港新界的葵湧同音),盤查越見嚴密。在一處三岔路口兩人決定分路而行,以爭取至少一人成功越境。 5 V4 x! w: Z$ |, t
粟 明德到了邊界跟前,被值勤的哨兵截停。後者一眼就識穿他編造的假話,嚴令他即時離開禁區,但見其年紀輕輕,也沒有太難為他,只叫他循來路自行返回。他乘對 方疏于防範,步離崗亭幾十米,覷准哨兵一個不留神,說時遲那時快,突然改變行進方向,急步撲到分隔中港的鐵絲網下,三下五除二翻將過去。 7 x5 r, s1 h0 \/ {; R
哨兵發現登時大喊:“停下!”一邊端著衝鋒槍沖了過來。 r1 b; R* J, I* @3 o
可是他已連滾帶爬地掉在鐵絲網的另一側地上。港英方面一名武裝員警亦已聞聲趕來。這邊的哨兵見狀不敢開槍,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他成功越境。
不過,港英轄區也是不容非法亂闖的。那名員警把他逮住,便開始盤問其底細,問他在港認識何人。當聽他答稱何東時,便破口大駡道:“丟那媽,你不如說你認識事頭婆(指英女皇—張注)!” ! b7 R. c: ]9 m3 }: [% Q
原來粟明德所講的那位何東,即何啟東爵士(1862-1956),是歐亞混血兒。香港著名洋行買辦及企業家,本地望族何啟東家族大家長。在港英時期地位尊崇,堪稱華人圈子裏最顯赫的一位。所以那個員警以為粟明德信口開河,攀附權貴。 $ [6 w* o7 v4 `# E/ L$ k& M% ^( o. P
當時何東早已去世。但粟明德所言卻非虛妄,因抗戰時期何東曾與他父親相過從,彼此稔熟。孩提時代的粟明德的確見過何東本人,不過此刻已死無對證了。
結果他被羈押年餘,終於還是靠何東家族的關係得以出獄。而沈野則從另一途徑游泳偷渡至一荒島,再進入香港市區。後閱報得知他的消息,兩人重逢。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粟明德於1959年赴台,因緣際會,認識葉翔之、鄭介民及蔣經國。他們都是國民黨情報工作的首腦,對粟的機敏甚為賞識,遂安排之進入特工隊伍。而蔣介石更“御賜”姓名“唐國柱”,寓“中國柱石”之意,可見對之寄厚望焉。
蔣氏父子如此器重粟明德,固然基於其獨特素質,諸如記憶力非凡,幾乎過目/過耳不忘;隨機應變能力特強等等。但也和他跟中共的血海深仇分不開。50年代初其家在大陸被“滿門抄斬”,一門80餘人俱遭毒手,從粟的祖父起至侄子四代幾無倖免,除他之外,僅余其祖母、幼弟及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僥倖得保性命。 ! T3 E/ F7 ?, @2 e4 _1 z
而 稟賦過人的粟明德也不負蔣政權的期望,在特工戰線成績顯著。後獲留學深造,再返台在國民黨中央党部任職,與許信良、張俊宏同事。張許二人後成民進党要員, 而他則再次赴美攻讀,獲加州柏克萊大學博士學位,之後任台灣新竹交大現代史教授。實際上始終不離情報圈子。連其妻、前立法委員洪冬桂亦被蒙在鼓裏。 ; W1 d9 ? j. T) A. F1 x
他在港從事地下工作期間,中共視之為心腹大患,曾以十萬港元買他的人頭。當時港英司長級官員月薪才一千港元,可見其身價之不菲。 4 y R9 \0 }/ K5 o* @
文革初期的1967年7、8月間,粟明德策劃了一起發生在北京的投寄“反動傳單”案,上載“中國共產黨中央非常委員會告全體黨員書”。江青、 康生等一夥發現後,乘機泡制“中國(馬列)共產黨”假案,將朱德、陳毅、李富春分列為馬列党主席、軍委主席及國務院總理,除林彪、羅榮桓之外的八大元帥, 還有二李(含李先念)以及十名大將悉數網羅在內,各方大員共逾百人之眾。這一契合毛多疑心態之反間計,借江青、康生之手得以實施,從而弄得文革亂上加亂。
而 粟明德卻是從大陸政治花瓶之首的“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得到靈感,心想毛既以“民革”對我,我也可以“共革”反制之。最後定名為“中共中央非常委員 會”,集中打擊其最高層。毛之心腹鷹犬江青、康生竟然中計。故此舉被譽為“敢於在毛頭上拍蒼蠅”。他不無得意地自稱:此計只花了本人一個晚上的時間。
80年代大陸改革開放並宣佈對台的“葉九條”後,他毅然勇闖北京,受到中共台辦主任王兆國親切接見。他面詢王會否對之“秋後算賬”,因為此前一位國軍空軍上校李星斌回山東探親,遭逮捕判刑。王笑應曰:李是個別特殊情況。
其實粟本人有恃無恐。因他夫人是立法委員,僑委會副主任,聲名顯赫。此可謂知己知彼。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魯迅這兩句詩某種程度上成了現實。這次粟明德/唐柱國在會上宣讀的論文,題目是《遷台早期保密局的內部鬥爭》,內容看似與傳記文學的學術研討風馬牛不相及,但實質提供了豐富生動的有關史料,開拓了與會的大陸及本港作家、學者的視野。而其政治意義更非同一般:是“一國兩制”得到貫徹的有力佐證。 : n, `' I6 W) n( \ M5 c+ ]
須知在1949年中共建政後六十載漫長的歲月裏,國民黨特務就成了“魔鬼”的同義詞。近年來鳳凰衛視及若干北京官方出版物,對國軍抗戰的真實歷史逐漸有所反映。其中,戴笠及其手下的軍統(保密局的前身)人員在淪陷區對日偽統治的英勇鬥爭,也得到了應有的肯定。
唐 教授會上的發言反應熱烈。他娓娓而談,實際上是講故事,並依本身習慣稱戴笠為“雨農”,“主公”小蔣為“經國先生”,老蔣為“老總統”。這樣的敬稱並未遭 到同在講台上或在台下的大陸代表抗議。大家都津津有味地聽他“擺龍門陣”。甚至一位內地某省的作協副主席利用發問的機會,要求主持者將其3分鐘提問時間轉給唐教授,讓他講完先前草草結束的一段特工軼事。這一要求獲在場者熱烈響應。
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談中。如此豈非“和諧社會”題中應有之義? ) O; F8 [* v, v8 d9 p
(09-8-6)廣島原爆64周年紀念日( a1 b! Y8 S/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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